01
凉坪是洛城附近的一个小镇,那里因为开采煤矿而在最近几年变得热闹了起来。据说在此之前据说那里连房子都没有几排。
姜敏坐在前面似乎是睡着了,从出租车启动之后,她一直没有说话。她忽然转过头来说话的时候,我正在玩手机里的纸牌游戏。她的声音很轻,听起来像旷野上的一阵风:“其实杜迟挺可怜的。”
顾青空的视线也从车窗外收了回来,他看着姜敏问道:“你们是朋友吧?”
姜敏并没有回答顾青空的问题,而是自顾自地回忆起来:“刚进这所职高的时候,杜迟一开始不是我们班的,学校很多女生都不喜欢她,暗地里骂她是贱人。因为总有男生试图和她接近,他们在教室外面吹口哨,想要约她一起看电影或者其他。但是杜迟都不怎么搭理,高傲得像一只孔雀。后来他们都说她挺装的,不知道在跩个什么劲。
“有一次,一群男生在教学楼的走廊里拦住了杜迟,他们打赌说谁敢去强吻杜迟,谁就是老大。你们都知道,职高里的男生有很多都是不学无术的,以换女朋友的频率来炫耀自己的魅力。当时走过去想要强吻的男生叫周森宇,他长得又高又壮,在杜迟面前一站,就将杜迟的整个去路都挡住了。杜迟也不着急,就那么直直地盯着他。两个人大约对视了十几秒,最终杜迟让他滚。或许是激怒了他,他就一直将杜迟逼到了墙壁边上,他便两只手撑到了墙上,形成一个圆弧,将杜迟圈了起来。这个时候,杜迟仍旧没有感到害怕。她“呸”了他一脸,零星的唾沫飞溅到他的脸上,他似乎有点发飙,用手狠狠地按住杜迟的头。我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那个时候,我看见杜迟像一只困在沼泽中的鹤,仰着脖子极力地挣扎着。我在走道尽头大吼一声‘教导主任好’。然后那群男生哄的一下散开了。
“虽然男生们经常捣乱,但是听到‘教导主任’四个字还是很怕的。因为教导主任不像学生会那么手下留情,如果被抓住了,是会被写检讨请家长的。那些男生在学校里天不怕地不怕的,但还是怕家长。所以,他们都知道教导主任不能惹!”
说到这里,姜敏停了下来。她从包里拿出了一支烟,递了一根给顾青空,然后自己也点了一根。
烟雾慢慢地充斥着这个狭小的空间,因为窗户玻璃关着,所以我觉得胸腔有些难受。在我咳嗽了几声之后,姜敏忽然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你这么怕烟味!不好意思啊。”她将车窗摇下来,弹出了剩下的半支烟。
出租车行驶了一个多小时之后,经过一座大桥,然后逐渐看到了亮着灯火的房子和一座加油站。姜敏告诉我们,凉坪快到了。
到达加油站的时候,司机招呼我们下来,然后把车开进去加油。
我们站在路边,空气薄如蝉翼,透着丝丝入骨的寒气。
“好冷啊。”姜敏又点了一根烟。接着她走得更远一点蹲下去,面对着我们接着刚才在车上的话题说起来,“后来,我和杜迟就成为了朋友,两个不同世界的人也会因为某一个奇妙的瞬间走到一起。她从不给我讲她家里的情况,她在学校把她的孤傲和张扬都发挥到了极致。就连一开始,我也被她的表象蒙蔽了。有一次她喝醉了,她抱着我痛哭。她讲起了她的身世,那一刻,她真的像个受伤了的小孩子。眼泪大颗大颗砸到我的手上,透着微微的湿热。我一边安慰着她一边告诉她要坚强点。如果不是亲耳听到,没有人会相信她是一个孤儿,从小跟着和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奶奶长大。”她掐灭烟头,丢到地上用脚狠狠地碾了几下,“你们应该都知道她的身世了吧?”
“嗯,昨天去了她的家,见到了她的奶奶,奶奶跟我们讲了她的情况。”顾青空接话道。“真的,杜迟其实是一个非常坚强的人,我有时候都很佩服她,可以有一颗那么倔强的心。”姜敏的眼睛里闪烁着碎钻一般的星光。我知道,她一定是哭了。虽然泪水没有溢出来,但是她忽然咳嗽了几下,足以证明她此刻的心是潮湿的。司机招呼我们上车的时候,姜敏才回过神来。她朝我们笑笑,说:“以后再慢慢对你们说吧。”我们回到车上,司机大叔或许也驾驶得有些疲乏了,所以跟我们开始攀谈起来。从足球到明星,从股市到彩票,最后说到了我们此行的目的。“你们不是凉坪的人吧?”他回头看了我们一眼。“不是,我们是去找一个朋友的。”顾青空说道。“一定是有很好的朋友吧?要不然也不会这么急地在晚上赶过去。”“是呢。”然后大家又陷入了沉默之中,四周很静,唯有车子引擎的响声在旷野之上嘹亮着。
抵达凉坪时已是晚上九点,下车的时候姜敏执意要掏车费。我和顾青空把钱塞给她几次,她都不收。她说:“杜迟是我最好的朋友,所以你们别太在意。”
我们也不再说什么,跟着姜敏沿着街边走着。
街上显得有些清冷,很多商铺都关了门。或许是冬天的缘故,那条逼仄的马路显得尤为萧条。头顶上有一轮糖霜一样的月亮,惨淡的月光照得街道更加荒凉。
穿过几条街,我们在一栋四层楼高的像是工厂的房子前面停下,抬头看见一大块广告牌上写着“银沙歌舞城”。姜敏回头说:“到了。”然后她带着我们进去,在二楼的一处台球室前,她止住了步子。“我先进去看看,你们等我一下。”她又掏了一根烟递给顾青空,然后她自己推开门进了台球室。在等她的时间里,我问顾青空:“你觉得杜迟会在这里吗?”他吸着烟,摇了摇头说:“不知道。”“可是她为什么会来这里呢?她跟这里的谁有关系呢?”顾青空仍旧摇着头。我心里猜测着或许是杜迟的某个朋友在这里吧,但是随即又否定了,因为也从未听说过杜迟有在凉坪的朋友啊。大约过了十分钟,姜敏从台球室里走了出来。从她的表情可以看出,她并没有找到杜迟。“杜迟没在吗?”顾青空抢先开口。“没有,黑子也没在。听说去飙车了。”“黑子?”顾青空跟我都有些诧异。“哦,忘了说了,黑子就是之前我说的那个曾经打赌要强吻杜迟的男生周森宇。因为他皮肤比较黑,所以大家都叫他黑子。”“可是我们找周森宇做什么呢?”顾青空有些不解地问道。“见到他,你们就知道了。”走出歌舞城,我们去附近的烧烤摊点了一些烧烤吃。因为没有吃晚饭,所以大家的胃口都很好。
顾青空和姜敏一人要了一瓶啤酒,我因为长时间坐车头有些晕,所以没有喝酒。他们一边喝酒一边聊天,朗朗夜空下,通过姜敏的叙述,关于杜迟在职高里的一些情况,我们总算有了更多的了解。
那次打赌事件之后,杜迟仍旧是学校里的“冰美人”。倒是周森宇开始频繁地出现在杜迟的身边。他给杜迟送花,给杜迟买蛋糕,给杜迟送电影票,但是都被杜迟统统丢进了垃圾桶。那个时候,杜迟已经搬去了姜敏的寝室,本来职高的女生很多都在校外租了房子,所以她们所在的502室一度只有她们两个人住。倒也过得清净。姜敏的男朋友是大学生,所以每周周末,她都会去城里跟男朋友一起过。她走了之后,就剩杜迟一个人在寝室。周森宇在一个周六的晚上来到杜迟所在的宿舍楼下面,他抱着一把吉他,还有一堆鲜花,在楼下弹唱着歌曲,大喊着杜迟的名字。但倔强如她,她连出阳台都懒得走一步。只是在寝室里开着电脑,一边看电影一边抽烟。歌声持续了两个小时,女生宿舍楼里骚动一片。到后来,周森宇是被保安架着离开的。杜迟听到他的声音从楼下传来。他极力地挣扎着:“我只不过是来卖花的,你们干吗拖我走?”
可是在保安眼里,周森宇就是个疯子。大晚上的来干扰女生休息。其实呢,女生们都没有睡觉,全部站在阳台上,看着楼下那个傻傻的男生所做的一系列在当时看来应该是感天动地的事情。
声音渐渐淡去的时候,杜迟才走到了阳台上。月光像牛奶般倾洒下来,覆在阳台上,仿若一旦触碰到就可以闻到香甜的味道。在灯火尽头,她看到了周森宇的背影,被月光割成一块一块的碎片,撒了一地。那一刻,她忽然有些心疼。不是心疼那个男生,而是心疼自己。为什么爱一个人可以这样奋不顾身呢?冷风吹过来,她脸上的泪水被风干。她不自觉地打了个哆嗦,对着虚无的黑暗说了句:“活该。”她走回了寝室。那一夜,她辗转难眠。梦里都是男生的背影,那些忧伤的碎片,那些被盐一样的月光照亮的过往。她在凌晨醒过来,一个人坐在床上轻轻地哭泣。总觉得命运待她不够宽厚。为什么自己少了那么多东西?她不甘,可是,她又能怎么办呢?在天快亮的时候,她才沉睡过去。她在那漫长的黑夜里想通了一件事情,幸福从来都不是唾手可得的东西。曾经那么接近的幸福,现在却是咫尺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