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嫣然轻轻拭去纳兰玉额上的汗水。悄悄伸手抵在纳兰玉胸口,柔和的内力,水一般轻轻抚过那酸痛的身体。
在无边黑暗中挣扎了很久很久,方得到一点微弱的力量相助,看到前方,隐约的一线光明,纳兰玉竭尽全力地睁开眼,蒙胧中,见眼前仿佛有一张绝美的面容,忧急的容色。
他恍恍惚惚低声唤:“安乐。皇上其实也很难过,妳不知道,他很痛,很痛……”
他的声音那么低微,低微得以董嫣然的听力。也不得不低下头,附在他的耳边才能隐约听见。
董嫣然心中悲凉。
到了现在,他还在为他的皇上说话吗?在那个人把他利用到极致,伤害到极致以后,仍然维护着他的君王。那个皇帝在他病后又做了什么?两三个无所作为的太医,一堆无用的药物。几道问候的诏令。就连传说中,最爱护他的太皇太后和皇太后,这一次,竟然都没有派出内使来问他的病情。
皇家的恩义,原来竟微薄如斯。
她柔声在纳兰玉耳边说:“好,我知道了,我不恨他,你放心……”
纳兰玉的神智昏昏乱乱,只觉那声音无限温柔关怀,必是生命中最最关爱他的女子。
他挣扎着呓语:“娘……叫爹别争了……不要斗……孩儿要去见妳了,我再也不能在皇上那尽量帮他了,别和皇上……斗,他斗不过……皇上,答应过,要我放心,爹……不要再……”
他的声音断断续续,如同他此刻昏然迷乱的神智。
董嫣然听得伤心难过。
病榻上的人,声声唤着爹,他的爹却已到城外,满脸笑容迎接远来之客,佳肴美酒,要做竟日之欢。
纳兰明不是不疼爱这唯一的儿子,不过,他更爱权势。
潜伏在相府的这些日子,她看过多次纳兰明沉着脸对纳兰玉的训斥指责,纳兰玉多次争辨,得来的是冷遇,是讥嘲,是漠视。
纳兰玉一病沉沉,纳兰明也来看过,也面有忧思,可是,这不妨碍他继续联结百官,甚至借着纳兰玉这一病,让他的心腹以探病为名,入府密谈。
连太医都说纳兰玉情况危险,可是他依然正容厉色,声称国事为重,亲去迎接楚使。是真的公而忘私,还是更加好奇楚国侯臣的态度,以及萧逸的立场呢?
此睡此刻,儿子在榻前,命若游丝地担忧他的父亲,那为父的,不知可是笑语如珠,正与远客杯酒共欢。
董嫣然黯然垂头。
“你就做皇帝的忠臣去吧!”
“好好好,自来忠孝难两全,老父的生死、家族的荣辱,在你看来,自然是不值一提的。”
“为了那个皇帝,你做尽荒唐事,不但自毁前程,还让我没有面目见人,你,你……你真是纳兰家的好儿子。”
多少次悄然隐身,听到那骨肉之间刺骨刺心的对话,再看人去后,纳兰玉面对她强然的欢笑,她心中何尝不恻然。
纳兰明也是一代人杰,不知可能看出,纳兰玉如许牺牲、这般委屈。为的何尝不是想替纳兰家免祸消灾。
她强忍着伤心,轻轻拍着纳兰玉的肩头,如母亲呵护幼儿:“好,你别担心,你爹会听劝的,好好安心养病,你会好起来的。”
纳兰玉睁着眼,躺在床上,神智却完全没有清醒。眼睛直直地望着前方,轻轻地说,“我不会好了,我要死了,大哥。我一直想对你说,人伤心的时侯,是真的不想活了。”
那样淡漠的声音,无悲无喜,听得董嫣然眼中酸楚,几至泪下。
他的病不是伤身,实是伤心,那么多太医治不好,那么多灵药没有效。不是因为他病得重,而是因为,他真的太累太伤,真的不想与其说他是连番打击而病,不如是说,这么多年来,他辗转在皇帝、父亲、兄长,三方之间,受尽委屈,忍尽苦楚。人前带笑,人后泣血,早就积郁至极,而在这连番变故之后,全部勾起。致使身体、神智都吃不消。
他这般昏昏沉沉,与其说是病势如山,倒不如说是,他自己不愿醒来。
可即使是神智全失,他依旧会伸出手,无奈地想要在虚空中。
他的人生抓住什么:“娘,我好冷啊!”
“容若……对不起……为了秦国,我没有帮你到最后。”
董嫣然低头,眼泪,落在他的额上。
女子的心,总是柔软的,女子的心,总不忍一个明珠美玉般的少年,就这样毁灭在眼前,女子的心,总禁不起这样病弱的人,在面前,一声声悲伤的呼唤那永远不会应答他的娘亲。
她尽力让声音温柔如水:“傻孩子,容若永远不会怪你,每一个楚国人都感激你。”
这一刻,她是那样的伤心难过,对纳兰玉仅有的一丝不满都巳烟消云散,剩下的,只是为纳兰玉而难过。纳兰玉是真的把容若当做重要的朋友,才会在垂死之际都念念不忘。只是为了秦国,他不得舍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