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星点点,明月团团。
曲静胜正胡思乱想之际,只见营帐搭帘忽地自内掀开,一群人高马大的戎装男人乌泱泱涌了出来,明光甲片撞出沉肃声响。
为首那人虽然步履如飞,硬朗矫健,一张黝黑脸庞端的是英姿勃发,可是观其须发已在煌煌夜火下现出灰意,便知其绝非青壮健儿。
曲静胜隐约猜到来人身份,恭敬敛裙,大大方方道,“外祖父安好,我是璨璨。”
“璨璨?”庆王快速打量静立于月光下的弱质少女。
相貌其实与长女盈华并无几分相似,眼眉间的神态气韵却如出一辙,常年生活在一起的人或多或少会熏染彼此的痕迹,极难作伪。
再观少女一袭再寻常不过的荆钗布裙,从头到脚写满狼狈土气。可当她毫无预兆对上一群杀气凛凛的战将时,依然能保持自若从容。
盈盈行礼的姿态谦和自然而不露丝毫娇怯气弱,举手投足,行止有度,一看便知从小受过严格教养。
想起元安方才耳语所言,那还算隐秘的印记……
一个照面间,庆王心下已然确定眼前少女的身份,一时虎目含泪,既惊又喜,“璨璨,好孩子!你是如何逃出来的?这一路没少吃苦吧?”
庆王的眼泪掉得曲静胜猝不及防,真真假假的情谊她分不清楚。有心跟哭几声应应景,可她打小便不爱掉泪,更遑论是在一群陌生人面前失态。
她也不难为自己,只微微垂首笑出几分牵强涩然,“我一切都好,劳外祖父挂怀了。至于个中内情,我们能否寻个空闲帐篷坐下细说?”
曲静胜看得出庆王及他身后一干部下对自己孤身突兀出现在庆军大营附近疑问重重,遂没打算进去庆王的中军主帐,算是避嫌。
她是庆王的亲外孙女不假,可她姓曲,卫国公府的曲。
她的祖父曲礼是正统拥趸,对景佑帝忠心不二。她二叔曲定更是差点成功斩杀庆王爱子,并将几十万庆军拦在长江北岸不得寸进。
从这场内战打起来那日她便知道,在一切尚未尘埃落定之前,朝廷与庆王双方都不会真正信任她这种尴尬角色。
“你这孩子……怎与外祖父这般见外。”庆王收敛激动,不以为意一哂,蒲扇大掌直接拍上曲静胜的胳膊,不容分说便把人往大帐里带,“进去说!”
那群追随出来的将领立刻齐刷刷分列两旁让路。
曲静胜微怔,又极快释然。
庆王的信任或许有那么几分是因为血脉亲缘,但更多的还是源于他自身足够强大,所以足够自信。
端看如今的战局光景,她若是景佑帝派来的奸细,那无异于在玄武门胜负已见分晓后选择投效李建成。
得多缺心眼啊。
一干人进到大帐,曲静胜安安分分坐在庆王下首,从举止到眼神无一处不规规矩矩,可说出来的话却直教人骇怪连连。
她并不卖关子,言简意赅说明自己是如何带着弟妹们设计脱身的。
帐内众人全程如听说书一般,时而瞠目她们四姐弟小小年纪却有向死而生的胆气;时而谑笑国公府与景佑帝竟被几个小儿耍得团团转;时而又为独身行在市井之间与众多禁卫周旋的年轻姑娘捏一把冷汗。
直到曲静胜将一路经历讲完,自荷包里取出那两张包裹严实的布防图递交给庆王,还有些人摸着下巴,一副意犹未尽的形容。
庆王已知这图只是个逃命用的幌子,不以为意。目光中夹带的几分审视悄然褪去,落在少女沉静柔和的侧颜上,一腔慈爱泛滥,怜惜又愧疚。
“是外祖父连累了你们姐弟几个,小小年纪竟要遭这番大罪。好孩子,你一连数日与人周旋不见得比我们在战场上轻省,到了外祖父处你便可以踏实了。时辰不早了,快些去歇下吧,明日我再着人送你去后方城镇寻你母亲。”
“外祖父折煞了,得您庇佑,于我们姐弟而言已是否极泰来。”曲静胜听说要送自己去后军见康和郡主,心知方才所言取信了庆王,不轻不重捧了庆王一句。
见庆王并不重视那两张图,她遂又接回来,单把都城布防图摊开在条案上,正色询问,“可否再占用外祖父一点时间,我这几日在都城打听到了一些有关那二十万守城军的布防消息,还未完全告知于您。”
此言一出,庆王及一干部将皆是一愣。
若是曲静胜甫一见面立刻便说她要呈报军情相关,他们肯定不信,只当小姑娘在不知天高地厚的天真玩笑。
可有方才曲静胜讲述自己如何带着年幼的弟妹们耍弄所有人,绝处逢生在前,他们至少不会随意轻视她。
“来,说说。”庆王兴致盎然,十分期待这个灵慧出挑的外孙女还能给自己带来什么惊喜。
曲静胜并不托大,说正事前直言不讳,“外祖父,我近日虽走遍都城,但消息来源多为市井百姓口耳,不一定准确。您只当我是一个不那么靠谱斥候,一字一句需细心甄别才是。”
她自己先把丑话说到前头了,有几个因她女子身份而心存藐视的将军反倒不好再嘀咕了。
曲静胜拿着那张都城布防图从西至东讲起。
她所说消息极为细碎,譬如自己渔船夜宿京西粮仓附近水域,发现每日晨鼓之前,满城酣睡之际,粮仓的六十七辆运粮车会出广安门,往京西大营方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