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国王室的全副仪仗整肃涌出,引来早在城外等候的大梁民众的四野欢呼。当一辆光彩闪烁的青铜王车在三千铁甲骑士之后辚辚驶出城门时,这种欢呼达到了山呼海啸般的高潮。“魏王万岁!”“六国盟主万岁!”的呼声漫山遍野,大梁城竟是万人空巷倾城出动了。
魏惠王兴奋极了,他在高高的青铜车盖下不断向四野的民众父老拱手做礼。自即位以来,他从来没有想到民众会对他如此拥戴。这种隆重盛大的夹道欢呼,三百年以来肯定没有一个国君享受过,他的祖父魏文侯和父亲魏武侯更是想也不敢想。究其竟,还是我魏罂功业宏大,使魏国在我手中鼎盛起来了。国富民强疆土扩大自不必说,单是这会盟六国分定天下,百年以来谁能做到?即或是春秋齐桓公的“尊王攘夷,九合诸侯”,能比得今日的六国会盟?齐桓公会盟诸侯还要打天子的旗号,六国会盟则视天子为粪土,完全是依靠实力安定天下,齐桓公能比么?再说,六国会盟之后魏国将成为天下霸主,按上将军庞涓的谋划,六年内将逐一消灭六大战国而统一天下。不,该是五大战国了,秦国在这次会盟后就要被抹掉了。那时,我魏罂将成为一统四海的天子,魏国的民众又该如何对我景仰拥戴呢?想到魏国和自己的煌煌未来,魏惠王猛然觉得眼前的红色人海变成了匍匐跪拜的各国诸侯,六国宫殿在人海中漂浮移动,洛阳的周天子也在人海中向他颤栗跪拜;他的灿烂王车从他们身上碾过,飘飘的升向天帝的宫殿,他回头怜悯的望着大地上的芸芸众生,竟有一丝恋恋不舍——大梁民众太好了,也许做他们的主人比做天神还要神气呢。
“禀报我王,五国君主已在行辕外迎候,臣庞涓先行接驾。”
庞涓?魏惠王揉揉眼睛,王车已经停在苍茫苇草掩盖的逢泽大道中,王车前站着一个顶盔贯甲的大将,一件大红披风分外鲜亮,不是庞涓是谁?魏惠王从梦幻中猛然醒来,脸上却还保留着醉心的笑意,“噢,庞卿呵?你说何事?他们在迎候?些须小事了。大事如何?”
“禀报我王,大事底定,臣已经与五国之君磋商成功。”
“好!上将军首功一件,请上王车,与本王同行。”魏惠王完全醒过神来,在高高王车上向他的上将军伸出尊贵的手。
庞涓在地上深深一躬,“启禀我王,为臣当恪守礼制,伴驾而行。”
“也好。”魏惠王一挥手,“车驾起行,会见诸君。”
庞涓跳上自己的轺车,紧随魏惠王的青铜王车之后,向行辕区浩浩而来。
魏惠王在高车上了望,已遥遥可见行辕区外飘扬飞动的各色大纛旗,看来五国君主确实是在行辕外恭敬的迎候。战国时期,阴阳家学说甚盛,各大战国的旗帜颜色与服饰主色都是极有讲究,有据而定的。讲究的依据就是该国的天赋德命。阴阳家认为,任何一个王朝和邦国,都有一种上天赋予的德性,这种德性用五行来表示,就是金木水火土五种德性。这个国家与王朝的为政特点,必须或必然的与它的德性相符合,它所崇尚的颜色即国色,也必须与它的德性相符合。惟其如此,这个国家才能在上天佑护下安稳顺畅的运行。黄帝政权是土德,就崇尚黄色,旗帜服饰皆为土黄。夏王朝是木德,崇尚青色。殷商王朝为金德,其兴起时有白银溢出大山的吉兆,是以崇尚白色。周王朝为火德,先祖得赤乌之符,自然便崇尚红色。当时天下对这种五德循环说无不认可,立政立国之初,便已经确定了自己的德性。七大战国更是无一例外。魏国从晋国而出,自认承继了晋国正统,而晋国是王族诸侯,当然是周之火德,魏国便承继火德,旗帜服饰皆尚红色。韩国也出于晋国,但为了表示自己有特立独行的德性,便推演出木德,旗帜服饰皆为绿色。赵国亦出于晋国,却推演出更加特殊的“火德为主,木德为辅,木助火性,火德愈烈”的火木德,旗帜也就变成了七分红色三分蓝色。齐国较为微妙,论发端的姜齐,并非周室的王族诸侯。且春秋中期以前的天下诸侯,尚没有自立国德的僭越行为,所以姜齐仍然以天子德性为德性,旗帜服饰皆为红色。即或称霸天下的齐桓公,也是尊王的,自然也是红色。但到了田齐时代,战国争雄,齐国既不能没有自己的天赋德性,又不能从传承的意义上接受火德,于是齐国推演出“火德为主,金德为辅,金炼于火,王器恒久”的火金德,旗帜服饰变成了紫色。其中惟有楚国是蛮夷自立而后被册封,很长时间里楚国是旗有五色而服饰皆杂,中原诸侯嘲笑楚国是“乱穿乱戴乱德性”。进入战国,楚国便推演出“炎帝后裔,与黄帝同德”的土德,旗帜服饰变成了一色土黄。不过最为特殊的还是燕国。论本体,燕国是正宗的王族诸侯,承继火德顺理成章天下没有非议。然燕国久处幽燕六百年,对周室王族不断衰败的历史刻骨铭心,独立之心萌生已久。燕国公族认为,先祖的火德已经衰败,作为王族旁支后裔的燕国若承继火德,这把火必然熄灭,要兴盛,须反其道而行之,于是推演出“燕临北海,天赋水德”,确定了燕国的水德。燕国之水是烟波浩淼的蓝色大海,于是燕国的旗帜服饰就选定了蓝色。在七大战国中,惟有秦国没有确定宣示自己的德性,但却是举国尚黑,令列国百般嘲笑,说秦国蛮荒之地不懂王化。秦国却是不理不睬,依旧黑色不改,在战国眼里成了一个乖戾怪诞充满神秘的西部邦国。
行辕外,六国各色大纛旗在微微晨风中特别平展,旗面上的国号大字在魏惠王的高车上清晰可见。每面大纛旗下都整肃排列着本国的铁甲骑士,五色缤纷,斧钺生光。六国会盟,实际上也是六国军容的无声较量,国君们带来的都是精锐禁军,目下在行辕外全部展开,气势分外雄壮。五国君主高车骏马,各自立于本国的纛旗下,东侧是楚宣王、齐威王,西侧是燕文公、赵成侯、韩昭侯。当魏惠王那一片红云般的车驾仪仗缓缓推进到一箭之地时,鼓号齐鸣乐声大起,肃穆祥和,气势宏大极了。
“听见了么?奏的天子雅乐!”赵成侯高声向韩昭侯道。
邻车的韩昭侯淡漠一笑,“战国了,《大雅》凭谁都奏,何足道哉?”
赵成侯摇摇头,对韩昭侯的迟钝报以轻蔑的微笑。
“大魏国大魏王驾到,五大国君参见盟主——!”司礼高亢的宣颂。
五大国君在高车上一齐拱手高诵:“参见盟主——”
魏惠王一阵冲动,连忙咳嗽一声,庄容拱手:“列位君主,魏罂有礼了。”
红衣司礼高声诵道:“盟主携五大国君,入行辕——!”
“列位君主请。”魏惠王拱手谦让。
“魏王盟主请。”五国君主也同声拱手谦让。
宏大祥和的乐声中,魏惠王的车驾徐徐进入行辕。五国君主紧随其后,也徐徐进入了行辕。
这时,庞涓的轻便轺车早已经驶出国君行列,与司礼大臣来到逢泽岸边的祭坛下等候。这是一座三丈高的木架祭坛,依岸边土丘搭建,虽然是临时急赶,但在大梁城能工巧匠的手中却也是非常的坚固雄伟。祭坛下,魏国的两千铁甲骑士围成了巨大的环形骑阵,将祭坛围在中央。按照春秋战国的传统,举凡重大的诸侯会盟,一定要举行祭天大礼,否则不能得到上天的庇护。但逢泽是一片大水,实在难以觅到一方祭天的高地。庞涓反复揣摩,独出心裁,向魏王提出在逢泽岸边水天共祭。庞涓认为,逢泽居天下四大名水之中央,聚河济淮江之精华,实乃魏国之德水,自当与天相通。六国会盟祭逢泽,将使魏国逢泽变成和鲁国泰山一般的圣地,魏国威德也将大昭天下!魏王极是受用,大为赞同。
六国君主的车驾隆隆开到祭坛下时,朝阳下的逢泽水面已是金波粼粼,壮美异常。三丈高的祭坛上五色旌旗猎猎招展,祭坛下烟波浩淼的逢泽一望无际的伸展开去,水天相连共一色,竟是分外的壮阔。黄钟大吕奏起庄重肃穆的祭天雅乐,魏惠王踩着红毡直上祭坛,竟丝毫没有感到胖大身躯的累赘,三十六级台阶竟然一口气登了上来,连自己都觉得惊讶。这时,一个奇怪的念头闪过心中——愿上天佑护,使他在榻上折腾狐姬时也能如此轻捷。这个念头很离谱,却又很实在,他想到回去告诉狐姬时她的娇嗔模样,不禁噗的笑了出来。正在这时,“啪!”的一响,翻卷飞动的五色幡旗的一角重重打在了他的脸上,就象一个被人响亮的掴了一巴掌!“罪过。”他的脸腾的胀红起来,连忙向正中央长案上的三牲祭品深深一躬,展开竹简,高诵庞涓为他写下的那篇长长的祭文。
祭坛下五车并列,五国君主仰头望着高高的祭坛,竟是不约而同的冷笑。
“祭文完了?讲了甚话?”赵成侯见魏王走下祭坛,忙问左手的齐威王。
齐威王微笑,“回去问问太祝,自然知晓。”
“祭祀大礼成——!”司礼大臣亢声高诵,君主们一齐回过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