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一个知心人。顾贞观他们再好,总不能与他同寝同食,生活中妻子的作用是无人可代的。
欲说又不可明言,何况斯人已逝,言明又有何用?容若心苦可想而知。他无限伤心,亦只能在无人处偷拭清泪而已!那是因为——他是男儿,大丈夫何患无妻?为一个女子(那女子再好也罢)都是不值得的。这是道德给予人的规定和暗示。一个男子对女人太深情,哪怕那个人是自己的妻子,也是不宜当的,深情不是理由。因会消磨了凌云壮志,会折损了万丈雄心。男儿身,如果要做大事就要抛得开儿女私情。否则,这男人至多被人赞一句,多情种子。在社会意义上他不见得被他的同类崇敬。男人们惧怕着,尊敬着,亦努力成为强者。
于中好(3)
有时候,男子的无情,是被社会道德规范调教出来的。现在也差不多。对于男人的,千年的要求规范,骨子里没有大的更动。
容若对于情越来越执著,像信仰一般追寻,但是对于世事追求越来越淡,直至视为身外之事。他的深情幽婉之中尽显落拓不羁。多情,且专注于情,容若是男人中里的异类。惟有恨,转无聊。即使过了三百年,容若仍是寂寞的,欣赏爱慕他的多是女人。
于中好
独背残阳上小楼,谁家玉笛韵偏幽。一行白雁遥天暮,几点黄花满地秋。
惊节序,叹沉浮,秾华如梦水东流。人间所事堪惆怅,莫向横塘问旧游。
【上小楼】
登高远望是人在落寞时常做的事。所谓眼界,是有一定界限的,离了原先所在境地,突破了原有的界限再看山光水影一花一木,都有突破和新鲜。如果没有登高,陈子昂不会在幽州台那样一个小土坡上将小我与大志,霎那与永恒,古与今,崇高与渺小置于无限广阔的宇宙背景下,撞击出人生的永恒感慨,吟出“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绝唱。
李煜在被囚的日子里独上西楼,目光穿越了清寂小院,再次看见的,是南唐的宫阙,车水马龙,宫娥纤纤丝幕重重,亡国之恨一次又冲击他的心灵,衍生出波折如水的人生长恨。晏殊一生仕途平顺,宦歌生涯,过着尝无一日无宴饮的侈糜生活,华丽如锦他亦有萧瑟的时候,某夜突然黯然了一把,写下“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的句子,好象一路繁花如锦,突然来到一处山石洁瘦的清溪清洁地,反而心眼开阔。
容若这阕《鹧鸪天》亦为登高感伤之作,虽比不上前贤,但也颇精妙,有独到之处。短短一阕词,表现手法多样。有视觉:残阳小楼;有听觉:玉笛偏幽;有远景:一行白雁;有近景:几点黄花;有心理活动:惊节序,叹沉浮;也有秉怀直呼:人间所事堪惆怅,容若将所见所感交错纷呈,身世之感与眼前景致互融,收放自如,很是清丽婉曲。
有人说,这是一首秋日登高怀人之作,此说亦有道理。不过,我所关心的并不是容若在怀念谁,而是他总在不经意间流露如秋叶黄花般萧瑟的心态。
人间所事堪惆怅,不免使人联想到他的另一首《浣溪纱》中的下阕:“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断肠声里忆平生。”那是写在下雪的冬日。如今是黄花飘零的秋天。时光转过一年,日子是一天天在消磨,惆怅却如影跟随。
江南多有横塘,所指不一。“妾家住横塘”是崔颢的横塘,李贺等人也写过。苏州的横塘是唐伯虎住过的地方。“凌波不过横塘路”是贺铸的横塘。因此似乎不必拘泥于确切的地理位置。词中泛指江南,且以横塘代指记忆中曾一起走过,拥有过美好回忆的地方。“莫向横塘问旧游”一句结全词亦暗开出新境,因全词已写足了秋景萧瑟,末一句“旧游”两字暗含的春光缱绻,无忧无虑已是不言而喻了。
旧时横塘明月路,少年郎,不知愁。白马春衫足风流。到如今形单影只,心似寒秋,故地怎重游?
金缕曲(1)
德也狂生耳,偶然间、淄尘京国,乌衣门第。有酒惟浇赵州土,谁会成生此意。不信道、遂成知己。青眼高歌俱未老,向尊前、拭尽英雄泪。君不见,月如水。
共君此夜须沉醉。且由他、娥眉谣诼,古今同忌。身世悠悠何足问,冷笑置之而已。寻思起、从头翻悔。一日心期千劫在,后身缘、恐结他生里。然诺重,君须记。
【君须记】
除了哀婉,容若也深沉,大约是身陷官场覆雨翻云的事看多了,免不了“吟罢恩仇心事涌,江湖侠骨恐无多”的消沉,就少了几分任侠江湖气,唯一例外的是答顾贞观的一阙《金缕曲》。这一首看似信笔拈来,数个“君”字,又两个“身”字,全抛开词家死规矩,情感若红日喷涌而出,叫人读了大呼痛快,是可以佐酒忍不住干一大浮白那种痛快!
容若似被风吹落错地方生长的种子,感慨着“偶然间、淄尘京国,乌衣门第”。仿佛这荣华是老天硬塞给他的。他终其一生不识命运安排的轨迹,桀骜不驯,内心做困兽之斗。同是“乌衣门第”,容若吟出这句话身世之叹甚重,没有“乌衣巷口夕阳斜”的惘然,读不出对世事的感谓。不以权贵为喜,不以门第为傲。他落落清朗,隐隐落泊。反而赢得一帮狂傲不羁的江南名士折节下交。
梁汾,是顾贞观的号。清康熙十五年(1676年)顾贞观应明珠之聘,为纳兰家西宾,容若与他一见如故引为挚友。
这阕《金缕曲》即是容若认识他不久后在《侧帽投壶图》上题的词,既为自己写照,也为其交游写照,中间还交错着对娥眉谣诼的感慨,又照应了答应顾贞观营救吴汉槎的事,运笔疏朗有致,而情感又沉着跌拓。
我个人最喜当中“共君此夜须沉醉!且由他、娥眉谣诼,古今同忌。”几句,直抒胸臆,意态激扬。言辞间大有扬眉剑出鞘的侠气纵横。男人太激扬了往往不好,有讲大话的嫌疑,一股艺术青年舍我其谁的酸味。但像容若这样缠绵悱恻的主儿,偶尔放荡形骸,无忌世俗礼教一把,狂一狂,倒叫人替他高兴!想来大家是差不多的心思,故此词一出世,就成为《饮水词》传扬千古的名篇。
古人说,得黄金百两,未若得季布一诺。人生得友如纳兰容若,何止胜却黄金百两?要不是顾贞观走了纳兰的门路,恐怕就有个黄金千两也未必能把吴汉槎从塞外救回来。倒是纳兰说道有酒唯浇赵州土,大话罢了:他也不过是个赌书泼茶的主儿。以他当时的地位,倘要效法平原君,估计等不及食客盈门,就被御史参了。
关于这阕词,有很多附会之说,有人说,“后身缘、恐结他生里”之语不祥,而后来容若果然壮年而卒,仿佛词谶。谶的这种说法由来已久,大约由唐开始,唐以后说法更甚,人们开始相信诗文是一个人的心气所致,照应他一生的命运,像擅作“鬼语”的李贺,不但一生命途乖觉,而且短寿,二十七岁即亡故。
《炙砚琐谈》里有一段附会更是好玩:写容若与梁汾交厚,写《金缕曲》有“:一日心期千劫在,后身缘、恐结他生里。然诺重,君须记。”而梁汾答词亦有“但结记、来生休悔”之语。容若殇后,梁汾得梦。梦中见容若曰:“文章知己。念不去怀。泡影石光,愿为息壤。”是夜,梁汾得一子,观其面目,宛然是容若,知为其后身无疑,心窃喜。弥月后,复得一梦,梦容若与己作别。醒来惊动。询问之,其子已卒。
注:西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