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鬼乳头,撒旦探戈)
“在我背后的东西,还在我前头。人不可能活得安生。”弗塔基迈着轻软的猫步,拄着拐棍走回到摆在吧台右侧那张位于固执不语的施密特和时而沉默、时而咆哮的施密特夫人身边的“工作人员专用桌”前,一屁股坐到椅子上,情绪低落地自言自语;他把妇人的话当作耳边风(“我看,您一定是喝醉了!对我来说,我觉得,这酒是稍微有一点上头,我不应该混着喝,但是再说什么都晚了……不过,您真是一位绅士……”),他心事重重、目光迟钝地抓住一瓶新开的啤酒,然后将它推到酒桌中央,想来连他自己也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没有任何理由如此黯然伤神;不管怎么说,今天不是一个寻常的日子:他知道,酒馆老板说的是对的,“只需再等几个小时”,伊利米阿什和裴特利纳就会在这里出现,他们的到达将结束长达许多年之久的“令人压抑的贫困”,他们将驱散这种阴湿的寂静,中止黎明时那阴险、诡秘的丧钟;一个人即使躺在床上也无法摆脱那钟声的逐猎,之后只能大汗淋漓、无能为力地冷眼旁观,看所有的一切都慢慢逝去。施密特自从跨进小酒馆后,连一句话都不愿意讲(即便当克拉奈尔和施密特夫人在争吵中分钱的时候,他也只是嘟囔了两句,转过身子对“整个这件该死的事情”置之不理),现在他抬起头来,坐在椅子上冲着妻子发起?火来(“你怎么也喝多了!……你的脑袋醉得就像一只屁股!”),随后他转向正要往他们杯子里倒酒的弗塔基。“别再给她倒了,真他妈的混蛋!你没看到她已经喝多了吗?!”弗塔基既不回答,也不辩解,只是打了一个表示完全赞同的手势,将酒瓶迅速放回到桌子上。他花了几小时的时间试图向施密特解释,但这家伙只是漠然地摇摇头——他认为他们坐在这里,像一群“被阉割的蜥蜴”缩成一团,结果会将“唯一的机会”也错过了;他们本该利用伊利米阿什他们引发的混乱悄悄地带着钱一走了之。“让克拉奈尔也留在这里烂掉好了……”弗塔基安慰他说,放心吧,从明天开始一切都会是另一副样子,现在他们真的抱住了上帝的大腿,但无论他怎么说都无济于事,施密特始终一脸讥讽地沉默不语,他们俩就这样僵持着,直到弗塔基意识到他们俩的观点不可能达成一致,因为施密特即便愿意承认伊利米阿什的到来是“一个真正的机会”,也不会承认他们别无选择,他不愿意承认:如果没有他(而且也没有裴特利纳),他们只能继续盲目地、仓皇地、无助地、时不时相互争斗地跌撞蹒跚,就像“屠宰场里等死的马”。当然,他在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能够理解施密特的对抗,想来他们遭受厄运的诅咒已经许多年了;施密特认为:这纯粹只是一个希望,希望伊利米阿什接手一切,更好地利用各种“可能存在的机会”,因为伊利米阿什是唯一一个能够“把在我们手里毁掉的东西重新组建起来”的人。即使让这笔反正也不干净的钱化为乌有,那又能怎么样?只要别再这样咀嚼苦涩和酸楚,只要别再日复一日地看着屋外的墙灰剥脱、墙壁龟裂和屋顶塌陷,只要别再忍受胸腔内跳得越来越慢的心跳和经常变麻木的四肢。因为弗塔基认为:周复一周、月复一月地不断重复的惨败,突然化成灰烟或越来越混乱的计划,总是不断破灭的对自由的希望,这些并不意味着真正的危险;甚至恰恰相反,正是这些东西把他们团结在一起,因为在厄运与毁灭之间的道路十分漫长,而现在,在道路的尽头,已然连失败都不太可能了。真正的威胁很可能是来自地下的对我们的攻击,但我们无法确定它将从哪个地方发起;人们只是突然惊恐地感觉到寂静,一动不动,在角落里缩成一团,希望能够获得庇护,感到刻骨的痛楚和剧烈的折磨,后来,他们甚至都没有注意到,周围的一切全变得缓慢,空间越来越狭小,退缩的最终结果最为可怕:僵固不动。弗塔基惊惧地环顾四周,用颤抖的手点燃一支烟,大口饮干杯子里的酒。“我不应该喝酒,”他责备自己说,“在这种时候,我脑子里想的总是棺材。”他伸直两腿,惬意地仰靠在椅子上,他暗下决心,绝不能让自己恐惧什么;他闭上眼睛,让温暖、葡萄酒与喧嚣涌遍周身的每块骨头。这股荒唐的恐惧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现在他只留意周遭快乐的声音,出于感动,他差一点失控地流出眼泪,因为刚刚他还满心焦虑,现在已然充满了感激,在忍受了那么多的痛苦之后,他终于可以坐在这片喧嚣之中信任地、激动地避开所有他至今为止不得不睁大眼睛面对的一切。如果在喝了八杯半后还有足够的气力,他会拥抱所有手舞足蹈、大汗淋漓的酒友们,因为他无法抗拒这种——将会赋予自己深层情感以某种形式的——欲望。他的头突然开始剧痛,周身燥热,胃脘饱胀,额头大汗淋漓。他再次感到虚弱不堪,试图通过深呼吸帮助自己缓解症状,因此他没有听到施密特夫人跟他讲的话(“怎么了,你聋了吗?嘿,弗塔基,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妇人看到弗塔基面色苍白地揉着肚子,面色痛苦地盯着前方,随后她厌烦地挥了下手(“好吧。看来这个家伙也不能指望……”),随后她将脸转向已经盯着她看了好久的酒馆老板:?“这里热得简直让人无法忍受!亚诺什,赶紧想想办法!”但是“在这地狱般的喧嚣中”,酒馆老板好像根本听不见她说的话,无可奈何地摊开两条胳膊——并没有理会施密特夫人毫无意义的抱怨——冲她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妇人意识到自己的努力是白费气力,懊恼地解开柠檬黄色上衣的纽扣,酒馆老板暗自得意,他像平时一样地耐心坚持,现在也达到了他预期的结果。几个小时前,他就以出奇的耐心和狡猾的手段偷偷将煤油式壁炉的调控旋钮逐渐拧向高温,最后,他以一个迅捷的动作将旋钮拔出,滑向一边,将炉火烧到最旺——在这样混乱的喧嚣中有谁会注意到这个呢?——他想先帮助施密特夫人脱掉外套,然后再帮她脱下开襟羊毛衫,今天这个妇人的魅力超乎以往,对他产生了更加强烈的诱惑。出于某种未知的原因,妇人总是傲慢地拒绝他的亲近,他的所有尝试——尽管他从未曾放弃,绝不能放弃——连连受挫,他不得不一次又一次投入新的冒险,而被拒绝的痛苦也不断升级。但是,他有充分的耐心等待,等待,再等待,想来他在那个时候就已经知道,他要走很长一段路才能取得最后的胜利。许多年以前,有一次他在磨坊里惊愕地撞见施密特夫人正跟一个年轻拖拉机司机干得火热,妇人并没有羞得无地自容地跳起来跑掉,而是装得若无其事,对他视而不见,任凭他喉咙干涩地站在那儿,直到她在小伙子怀里达到高潮。然而就在几天之前,他听说弗塔基与施密特夫人的关系已经变得“松散”,他难以抑制自己内心的喜悦,因为他觉得,现在终于轮到他了!这是一个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的好机会。此刻,他心酥身软地看到妇人用手“揪着”乳房上方的衬衫衣襟轻轻地扇动,他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视线变得模糊。“看她的肩膀!这两条紧贴在一起的漂亮大腿!她的腰胯!这两枚乳头,我亲爱的主啊……”他想用自己的目光拥抱她的整副身体,但是出于亢奋,他只能成为令人发狂的一系列局部细节的目击者。血色从他的脸上退去,他感到头晕目眩,几近乞求地试图捕捉住施密特夫人冷漠的(“像傻瓜似的……”)眼神;因为他从来不能将自己从“想把大大小小的生活真理全部浓缩于一个(唯一的一个)意味深长的短语里的偏执”中解脱出来,他在快乐的迷狂中向自己提出一个问题:有没有人会为这类事情心疼煤油呢?!假如他知道自己的努力是多么的无望,那么他应该毫不迟疑地立即退缩到库房里,远远避开别人充满敌意、明讥暗讽的目光,惆怅地护理自己新鲜的伤口。想来他绝不可能猜到,施密特夫人——用她挑战性的眼角余光,用将克拉奈尔、哈里奇、校长和她自己全都卷入危险旋涡中的舒服的懒腰——只是在消磨时间,因为在她想象中哪怕最小的犄角旮旯也都被伊利米阿什占据了,她对他的记忆“就像在暴风雨中咆哮的大海泡沫拍打在意识的悬崖上”,与她对他们共同未来的激动幻想混合到一起,加深了她对这个“必须尽快离开”的世界的厌恶与憎恨。即便她偶尔扭动一下屁股但并非只为消磨“缓慢流逝的时光”,即便她偶尔抖抖撩人的乳房但并非只为吸引这些男人们饥饿的目光,并非只为让剩下的时辰更快地飞逝,那也一定是在为这让她等待已久的重逢做准备;重逢时,“两颗心将重新唤起美好的回忆”。与酒馆老板相反,克拉奈尔和哈里奇(甚至包括校长)全都清楚地知道,自己根本没有任何的希望:他们欲望的箭矢噗噗地落到施密特夫人脚边;因此,他们三个在这种毫无希望的情欲里状态松弛,至少能让情欲保持鲜活。跟自己秃顶、瘦削、颀长(“但肌肉强壮有力……”)的身体相比,校长长了一个不成比例的小脑袋,他愤懑不平地坐在角落,坐在凯雷凯什背后喝第二瓶葡萄酒。他获知伊利米阿什将到来的消息纯属偶然,不管怎么说——除了那个永远喝得醉醺醺的、反应迟钝的医生之外——他是这一片地方唯一受过教育的人!这些家伙都在想什么呢?这样下去我们会怎么样?若不是他对施密特和克拉奈尔令人无法原谅的不守时感到不满,若不是他最终决定——在关上文化馆的大门之后,在按规定把投影仪放到安全的地方之后——决定到小酒馆“打听一下消息”,那么他根本就不可能获知这么多的消息……假若没有他在,这些家伙会怎么做?谁能保护他们的利益?难道他们认为他会毫无怀疑地接受伊利米阿什的任何建议?另外,谁会愿意指挥这么一群乌合之众?这里必须治理整顿,制订计划,逐条列出合理的“基本方针”!他的第一轮愤怒发作完之后(“这些家伙实在太幼稚了,我们应该怎么办?必须一步一步地往前走,不可能一夜之间地覆天翻……”),他把自己的注意力一分为二,分别放在了施密特夫人身上和计划草案的制订上;但是很快他就搁置了后者,因为根据多年的经验,他坚信一项基本的认知,即“在一段特定时间内只能专注地做一件特定的事”。他确信这个女人与其他女人不同。至今为止,她已经接二连三地拒绝了当地男人野蛮粗暴的无礼建议,这不可能是出于偶然。他认为,施密特夫人需要一个“有头脑、有些物质基础的男人”,而不是一个像施密特这样的家伙;施密特粗鄙的性格与她深思熟虑、简单而纯净的灵魂一点也不般配。因此,“分析结果”表明,这个女人——毫无疑问——被他的魅力所吸引;他知道这一点就足够了,这个女人当时是村子里唯一从不愿跟他开玩笑的人,即使在学校关闭后,她也一直称他为“校长”。因此看得出来,这个女人不仅被他的相貌、气质所吸引,而且显然对他格外尊敬,因为她知道,他只是在等待一个适当的机会(像他这类无论从人品,还是从专业角度讲都很杰出的人,总有一天能够回城工作,最终会被安排到与他们的身份相符的工作岗位上;现在他们之所以对这帮刚愎自用的小丑们屈服退让,大概只是出于策略的考虑),只要机会一到,就会马上翻建校舍,“积极开展教学”。当然,这一点无须否认,施密特夫人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女人;他为她拍摄的那些照片(这些照片是几年前他亲自用一架虽然便宜但效果很好的相机拍摄的),在他看来,远远超过他喜欢翻看的那些杂志(比如《大耳朵》填字游戏杂志里那些“极具挑战性的摄影作品”),曾几何时,他尝试用这些照片打发那些失眠、焦虑、漫无尽头的长夜……大概是受刚又喝完的一瓶酒的影响,他平时中规中矩、有条有理、逻辑清晰的思维突然变得杂乱无绪,肠胃里开始感到胀满,脑子里的血管剧烈跳动,马上就要爆裂,他不管“庄稼汉”将如何反应,他想邀请妇人坐到自己的桌边,当他将兴奋的目光投向施密特夫人充满承诺的身体时,他和妇人的视线越过伏在“台球桌”上打鼾的凯雷凯什的肩头碰到了一起;他的脸红了,低下了脑袋,缩回到庄稼汉硕壮的身后,“独自蒙羞”,他至少暂时放弃了那个念头。哈里奇也一样,一旦意识到坐在自己对面的施密特夫人对他讲了半天的那个故事的可信版本要么没有注意听,要么根本就没有想听,他便戛然而止地收住刚讲了一半的一句话。嚷吧,你们爱怎么嚷就怎么嚷!他突然静默下来,一声不响地看着克拉奈尔跟火气越来越大的售票员继续争吵。你们吵吧!对不起,我可不想听,我可不想把自己也搅进去!他轻轻掸掉挂在自己身上的蜘蛛网,恼火地盯着正暗中打量施密特夫人的酒馆老板那副扬扬自得、油光锃亮的嘴脸,因为——经过一阵长长的沉思——他断定:既然“全世界也找不出这样的垃圾”,那么毫无疑问,整个这张蜘蛛网不过是铺设在酒馆内的某种新的陷阱。这个无耻透顶的坏蛋!他总用他幼稚的蠢行在他们的鼻子底下调皮捣蛋,现在这还不够,他又开始往施密特夫人身上“撒网”!然而这个女人只属于他……这是迟早的事情,就连瞎子都能够看出来,她至少已经冲他微笑了两次,他也用微笑回应了她!……这一幕肯定所有人都看到了,更何况他有一双犀利的鹰眼!哈里奇感到非常恼火,心里恨恨地骂道,这个恶棍,流氓!他在看到之后,竟然还敢这样地放肆无礼!不要脸的畜生!该死的臭皮匠!……他有花不完的钱,有一仓库的葡萄酒和帕林卡酒,这整个酒馆都是他的,门外还停着他的汽车,可他还是这样贪得无厌!还想得到更多,更多!永远不会有满足的时候!他对施密特夫人也垂涎三尺!现在他也太过分了!他哈里奇可不是用软木头刻的,他绝不能忍受这样的无礼!当然,这里所有人都以为他胆小如鼠,但这只是外表,只是伪装!好吧,就让伊利米阿什和裴特利纳来吧!但他蕴藏在体内的潜能,那些人做梦都不可能想到!哈里奇将杯子里的葡萄酒一饮而尽,瞥了一眼正一动不动偷眼旁观的妻子,然后想立即往杯子里添满酒,但是出乎意料的是,酒瓶是空的。然而,他清清楚楚地记得,刚才瓶子里至少还有能倒两杯的酒。“有人偷喝我的葡萄酒!”他大喊一声,跳了起来,用威胁的眼神环视了一圈,然而,他没有看到一副恐惧、认罪的眼神,只好嘴里嘟囔着坐回到椅子里。烟瘴弥漫,几乎让人看不见东西:煤油壁炉散发着滚滚的热浪,顶部已经烧得通红,所有人都大汗淋漓。喧嚣声越来越高,嗓门最响的要数克拉奈尔和凯莱曼,克拉奈尔夫人和这时重又积蓄起力量的施密特夫人一次又一次地扯破嗓子大声叫喊,试图压过她们自己传播的噪声;另外,凯雷凯什也醒了过来,粗声低吼着要酒馆老板给他再拿一瓶酒来。“这只是你自己的想法,我的小老弟!”克拉奈尔上身前倾,手里攥着酒杯,一条胳膊在凯莱曼的鼻尖前上下挥舞,额头上的青筋胀得很粗,白内障的灰色眼球闪烁出威胁的光。“我可不是你的小老弟!”售票员跳了起来,情绪已经完全失控,“我从来不是任何人的小老弟,你听懂了没有?!”酒馆老板从柜台后插嘴,试图让他们冷静下来(“别嚷了!你们把人吵得脑袋都要炸了!”)。听到这话,凯莱曼绕过弗塔基的酒桌,径直朝着吧台冲去:?“那好,那么你来跟他讲!你快点跟他讲啊!”酒馆老板在抠鼻子,烦躁地呵斥:?“你让我跟他讲什么?你就不能安静一会儿!你有没有看到,你已经打搅了别人?!”但是,凯莱曼不仅没有安静下来,反而更加愤怒。“这么说,连你自己也不明白!难道这里所有的人都是傻瓜吗?!”他大声吼道,开始粗野地用巴掌猛击吧台的桌面。“当我……你听我说:我……跟伊利米阿什交成了朋友……在新西伯利亚旁边的……战俘营里,裴特利纳还没有出生呢!你明白吗?那时还没他呢!”“这话怎么讲?怎么还没他呢?他当时肯定在什么地方,不是吗?”酒馆老板不以为然地反问。凯莱曼警告性地用力踢了一脚吧台:?“我说没有,就是没有!废话少问……那时候就是还没他呢!”“好,好,好吧……”酒馆老板用和悦的语调劝慰道,“您说没有,就是没有,只是请您好好回到您自己那桌去,别把我的吧台踢散架!”克拉奈尔做了一个鬼脸,越过弗塔基他们的脑袋朝吧台方向喊:?“当时你在哪儿?在什么……新西伯利亚?那是他妈的什么鬼地方……?!我的小兄弟,你要是没有海量,那就不要喝酒!”凯莱曼将他痛苦扭曲的脸先是朝向酒馆老板,而后转向克拉奈尔,经过一阵愤怒与痛苦的挣扎之后,用力挥了下手,对这不可救药的无知表示无奈。他摇摇晃晃地回到自己的座位,试图选一个舒服的姿势坐下,好让自己平静下来,但是没有成功,椅子被他撞倒在地。克拉奈尔实在忍不住了,突然放声大笑起来:?“呵呵,怎么回事,你……你,喝醉了的白痴?!……笑死我了,我的肚皮都要笑爆了!……怎么……这个……在这里……战俘……我受不了啦!……”他瞪着鼓鼓的眼睛,用手捂住小肚子,摇摇晃晃地走到施密特夫妇坐的那张酒桌旁,他站到施密特夫人的背后,突然抱住了她。“您听到没有……”他用笑走了调的嗓音大声问,“这个家伙……在这儿……您知道吗,他想告诉我……您听没听到这个?!……”“我没听到,我也不感兴趣!”施密特夫人非常生气,试图摆脱克拉奈尔像钉耙一样抓着她的手,“把你的脏爪子从我身上拿走!”但是克拉奈尔没有退缩,反而附到女人的耳边,将全身的重量都压到了她身上,然后——仿佛只是出于偶然——他将自己的右手滑进施密特夫人敞领的上衣里:?“噢!这里真是太热了……”他咧着嘴讪笑,但是妇人用一个愤怒的动作挣脱出来,朝他转过脸来,用尽浑身的力气狠狠抽了他一记耳光!“你!”施密特夫人愤怒地喝道,这时候她看到,即使是现在,克拉奈尔也仍在咧着嘴讪笑,于是把怒火发到了丈夫身上,“怎么,你就这么无动于衷地坐在这儿?!你怎么能容忍他这样无礼?!居然敢对我动手动脚?!”施密特费了很大的气力从酒桌上头抬起脑袋,仿佛使出了最后的气力,然后重又趴了回去。“你在叫唤什么?”他嘟囔说,开始一阵阵打嗝儿,“你就让他……摸……摸呗!至少让别人也分……分享一下……”这时候,酒馆老板也走了过来,像一只好斗的公鸡扑向克拉奈尔。“你以为自己是谁?!这是什么地方?!妓院吗?!”但克拉奈尔只是站在那里,如同一头公牛,退都没有退半步,瞪着一对斗鸡眼盯着对方,突然开心地爆笑起来。“哈哈,妓院!就是妓院,我的小老弟!你说得没错!”他伸手搂住酒馆老板,把他拖向酒馆门口,“嘿,你过来,我的小老弟!咱们离开这个肮脏的地洞!咱们到磨坊去!那里才有真正的生活……嘿,走啊,不要退缩!……”但是,酒馆老板挣脱开他,迅速逃回到吧台后面,脸上一副得意的样子,等着“这个喝醉的畜生”终于意识到:他人高马大的老婆已经在门口站了好长时间,一声不响,眼睛放光,双手叉腰。“我没听清楚!你再跟我重复一遍!”这时夫妻俩撞了个满怀,妇人咬牙切齿地附在丈夫的耳边说:“你想去哪儿?想钻进你妈的屁股里?!”克拉奈尔立刻清醒过来,嘴里支吾:?“我?我想去哪儿?我哪儿都不想去,我只是,只是想要我的小可爱!”克拉奈尔夫人猛地打掉丈夫搭在她身上的胳膊,果断得如同挥下屠刀,她冷笑道:?“我会给你你的小可爱,只要你明天早上能清醒过来!我给你你的小可爱,保证会让你惊得眼珠子掉出来!”她抓住比她高出两头但像羊羔一样温顺的克拉奈尔的衣袖,把他领回到他们的酒桌旁,将他按在椅子上。“如果你再敢从这里站起来走开,告诉你说,你肯定会后悔……”她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酒,愤懑地一饮而尽,她环视四周,随后深深叹了一口气,扭头转向正幸灾乐祸、冷眼旁观的哈里奇夫人(“我不得不说,这是一个可爱的小贼窝!但是正如先知所说,总有你们痛苦哀号哭号的那一天!”)。“我说到哪儿了?”克拉奈尔夫人继续她刚刚中断了的独白,边说边用手指威吓自己的丈夫;男人小心谨慎地伸手去抓酒杯。“哟,是啊!话说回来,我先生是一个好人,我没有什么可以抱怨的,我说的是实话!只是这酒,您知道,问题在这酒上!他要是没有喝酒的话,都可以拿他来抹面包,请您相信我说的话,一点都不夸张,抹面包!只要他想,他就能成为一个那么好的好人!他非常能干活儿,这个您也知道,他一个人能干两个人的活儿!当然,他身上也有些小毛病,我亲爱的上帝!嘿,您说心里话,哪个人的身上没有毛病?我可爱的哈里奇夫人,您能告诉我,谁身上没有毛病呢?地球上还没有这样的人!您是问,什么毛病?对吧?他不能忍受别人对他出言不逊。我丈夫对这一点非常敏感。所以他跟医生之间也是这样,就像那次——您知道医生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对待人就像对待他的狗!当然,聪明人只是不跟他计较,保持沉默,闷在心里,因为毕竟那是医生,再者说,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应该忍受,事情就是这么简单。另外,他也并不是他看上去这样糟糕的男人。这个我清楚,因为我非常了解他,可爱的哈里奇夫人,这么多年下来,我当然了解他身上每个细小的瑕疵,怎么不呢?!”弗塔基小心翼翼地将一只手保护性地伸向前方,用另一只手拄着拐棍,脚步蹒跚地朝店门走去;他的头发蓬乱,衬衫的后摆从裤子里皱皱巴巴地露出来;他的脸像石灰一样苍白。抽出楔子并不是很困难,他打开门,跨到屋外,清新的空气刹那之间涌遍他的全身。雨下得仍然很大,丝毫没有减弱,雨滴就像一个个“不可复制、充满威胁的信息”落在小酒馆长了青苔的顶瓦上、槐树根上和枝杈上,落在北面阴森可怖、凹凸不平的砾石路面上,落在——台阶下,店门外——弗塔基阵阵抽搐、弯曲、痛苦地趴在泥泞中的身体上。他在黑暗中意识丧失地躺了好几分钟,后来终于放松了自己,立即坠入梦中;若不是半小时后酒馆老板意识到他一直没有回来,若不是找到他并摇醒他(他说:?“嘿!你疯了吗!?快点起来!这样会得肺炎的!”),可能他直到第二天早上也不会醒来。弗塔基晕眩地靠在酒馆墙上,拒绝酒馆老板的建议(“跟我来,扶着我,在外头你会被淋坏的,别这样……”),只是呆滞、空虚地站在这残酷无情的雨水里,他虽然看到,但是并不理解自己周围这个摇摇晃晃的世界,直到又过了半个小时,他彻底被雨水淋透了,忽然之间意识到了自己,清醒了过来。他转到房子的拐角处,站在那里朝一棵光秃的槐树撒了一泡尿,一边尿一边抬头仰望夜空,感觉到自己十分渺小,孤单无助,尿液还在源源不断、充满阳刚之气地从膀胱里汩汩喷流,他就已经感到口渴了。他继续凝望头顶的天空,心里暗想,对他们来说,这永远向上延伸的苍穹总会有一个尽头,不管这个尽头有多么的遥远,“所有的一切都在那里终结”。“我们降生到一个周围都被拦挡起来的世界里,一个猪圈里,”他想,他的脑袋始终在嗡鸣,“就像那些在自己的秽物里打滚的猪,我们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围着乳头钻挤的结果会是什么,为什么要在通向食槽的窄道上没完没了地短兵相接,或在黄昏时分为睡觉的铺位拼命争抢。”他系上裤扣,朝旁边走了两步,为了能躲开树枝更痛快地淋雨。“洗一洗我的老骨头吧!”他苦涩地嘟囔,“好好地洗洗,因为这副衰老的臭皮囊已经熬不了更久了。”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闭着眼睛,头向后仰,因为他想摆脱那顽固的、一次又一次涌起的欲望,至少现在,在这最后的几年里,他希望最终能弄明白这个问题:弗塔基为什么要来到这里?现在最好还是逆来顺受,回头像呱呱落地的新生儿那样自然、顺从地跌入土坑;他又想到猪圈,想到猪(尽管由于舌头干涩,现在他很难将内心的感受变成词句),他认为没有谁会怀疑,照耀在他们令人慰藉的(因为是重复性的)日常生活之上的神光(“在一个不可避免的黎明时刻!”)将投照在杀猪的屠刀上,我们也从来不会提出疑问,而且永远也不可能知道答案:我们为什么要面对这令人难以理解的可怕的诀别?“没有救助,没有逃路,”他忧郁地想,尽管他的脑子纷乱如麻,但他还是可以认识到这一点,“对我来说,即便我能够活到时间的终极,仍然会有那么一刻——由于某种原因——我要从这个地方滚蛋,掉到蛆虫中间,掉进腐臭、黑暗的泥沼里。”年轻的时候,弗塔基是一个“机器癖”,后来是,现在也是,即便此刻他像一只被淋透的鸟,浑身是泥和呕吐的秽物,他也清楚地知道一台水泵的精确结构和工作原理,他想:假如在某个地方(“在这些机器里是肯定的!”)运作着严明的秩序,那么表明(“对此可以打一个赌!……”)这混乱的世界也会让人上瘾成癖。他疯了似的站在瓢泼的大雨中,过了一会儿,他突然毫无过渡地开始大声地怒斥自己:?“弗塔基,你是个多么愚蠢的白痴!先是像一头肮脏的猪在泥地里打滚,而后站在这里像一只迷途的羔羊……是不是你可爱的小脑袋也出了问题?!好像你不知道自己不该喝得这样烂醉?!而且还是空腹?!”他愤怒地摇了摇头,打量了一下自己,开始羞惭地擦拭身上的衣服,但是效果不大——他的裤子、衬衫沾满了泥,不过他很快在黑暗中找到了拐棍,试图不引人注意地溜进酒馆内向老板求助。“怎么,感觉好些了吗?”酒馆老板会心地冲他挤了一下眼睛,请他进到库房里。“这儿有脸盆和肥皂,没关系,你可以用这个擦一下。”酒馆老板抱着胳膊站在他身后,一步也没有离开,直到弗塔基擦洗完,其实他知道,他完全可以让弗塔基一个人待在这里慢慢地收拾,但是想来想去,他还是觉得自己最好留下来(因为魔鬼不睡觉,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你把裤子也刷一下,能刷掉多少就刷多少,衬衫可以洗一下,回头晾在壁炉上!你在这儿可以先穿这件!”弗塔基道谢之后,套上那件破旧的、挂着蛛网的长褂,将还在滴水的头发抹向脑后,跟着酒馆老板走出了库房。他没有回到施密特夫妇桌前,而是走到壁炉旁,将衬衫搭在上面,然后问了一句:?“有吃的吗?”“有牛奶巧克力,还有羊角面包。”酒馆老板指了一下说。“给我两个羊角面包!”弗塔基挥了下手说,但等到酒馆老板端着托盘走到他跟前时,弗塔基突然在腾腾的热气里坠入了梦乡。天已经晚了,现在只有克拉奈尔夫人、校长、凯雷凯什,还有哈里奇夫人还清醒着(她趁着其他人疲惫不堪的空当,现在已经自在、大胆地端起哈里奇的那杯里斯令酒放到了唇边),因此,回应酒馆老板的(“新鲜的羊角面包,给你,可以吃啦!”)只是一片轻声、回绝的低沉噪声,他将托盘原封不动地放回到远处。“嗯,好吧。你们死去吧……半小时后再复活吧……”酒馆老板愤愤地嘟囔,伸了伸麻木了的肢体,然后在脑子里闪电般迅速地估算了一下“目前的营业情况”。情况看起来令人绝望,因为到现在为止的流水数额远远少于他的预期,他只能寄希望于等一会儿咖啡能让“这群醉醺醺的乌合之众”清醒过来……除了钱上的亏损之外(因为——“哎呀呀”——尚未收回来的流水也是亏损),更让他恼火的是,离他只有一步之遥,他就可以把施密特夫人带进库房,但是她——好像被火烧焦了似的——突然睡着了,因此他现在只能去想伊利米阿什(虽然他已经做出了决定:?“决不让这件事惹自己烦心,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好了……”),因为他知道,他们很快就会到达,然后将结束“所有这一切”……“总是等待,等待……”他烦躁地自语,随后迅速站了起来,因为他突然想起他把羊角面包放回远处后,忘了用玻璃纸罩上托盘,“这些该死的混蛋”只吃一口点心,我就要跟在他们屁股后头洗几个小时的盘子。他已经习惯了随时处于准备状态,因为他的第一股愤怒浪潮早就过去了,就像他早已放弃了寻找前任房东的念头;他确实想找到那个“该死的施瓦本人”跟他算账,告诉他“合同里没有提这些蜘蛛”。因为就在酒馆开张的前几天,他十分震惊地意识到:无论用什么样可能采用的手段来消灭这些虫子,结果他都必须承认,这绝无可能!之后,他唯一能做的只有跟那个施瓦本人商量,至少将房价降低一点。但那家伙消失得无影无踪,好像被大地吞噬掉似的,与之相反,那些蜘蛛仍继续在酒馆里“快乐地嬉戏”;他不得不接受这个现实,他无法忍受它们,直到生命的尽头他都要拿着一块搌布追着它们到处擦抹;甚至,他被蜘蛛训练出了一个习惯,经常三更半夜地从床上爬起,“至少要把它们的头领干掉”。幸运的是,这并没成为客人们的话题,因为只要酒馆开着,“蜘蛛们也确实无计可施”,因为它们也没有足够的本事“走到哪儿就舔到哪儿……”麻烦总是从打烊后开始,当最后一位客人也已经离开,他将店门锁好;等他洗完了脏杯子,整理好东西并合上账本,便开始动手打扫卫生,因为纤细的蛛网罩满了墙角、桌椅腿、窗缝、壁炉、堆成小山的货箱和摆在柜台上的一排烟灰缸。情况变得越来越糟:当他打扫完卫生,嘴里骂骂咧咧地在库房里躺下,但是根本无法入睡,因为他知道几个小时后它们不会饶过他的。因此这也并不奇怪,只要他稍稍一想那些蛛网,就会对所有的一切感到厌恶,因此经常发生这样的情况:当他感到实在忍无可忍,他会旋风般地冲向库房或大堂窗户上的铁栅栏,不过幸运的是,他至今为止一直是徒手,所以并没有造成任何的损失。“这还都不算什么……”他向妻子抱怨说。因为,在所发生的所有事情里最可怕的一件是:他连一只蜘蛛都没有见过!要知道,他曾经守在柜台后面一夜没有合眼,可这些蜘蛛仿佛察觉到自己受到了监视,在这种时候拒不露面。这个事实他也已经接受,自己永远不可能消灭掉它们,他没有能力控制自己的眼睛,哪怕只有一次——哪怕只是仅有的一次——别再有意无意地试图找到它们中的随便哪只。因此他后来养成了习惯,总是时不时地——无须停下手里做的活计——在酒馆里环视,感觉此刻它们也正在哪个角落爬行。但是什么也没有。他长叹一声,擦了一下吧台的桌面,将酒桌上的瓶子收到一起,随后走出酒馆,在一棵槐树后开始撒尿。“有人来了。”回到大堂,他隆重地宣布。整个酒馆里的客人都腾地站了起来。“谁?你说谁,什么意思?”克拉奈尔夫人不满地抱怨问,“一个人?”“对,一个人。”酒馆老板平静地应道。“裴特利纳呢?”哈里奇摊开手问。“我说了,只有一个人来。你们别再烦我。”“那么,这人肯定不是他。”弗塔基肯定地说。“对,没错……”剩下的人咕哝说……他们坐回到椅子上,失望地点燃烟卷,或继续喝各自杯子里的酒。当浑身湿透的霍尔古什夫人走进酒馆时,有人只冷淡地瞥了一眼,然后立即转回身去,因为妇人虽然并没有那么老,但看上去是一副老寡妇模样(“她早就不是圣女了!”克拉奈尔夫人板上钉钉地宣布),她在村庄里算不上是个漂亮女人。霍尔古什夫人抖掉风雨衣上的雨水,一言不发地走到柜台前,环顾了一下四周。“您想喝点什么?”酒馆老板问。“给我一瓶啤酒。这里简直像燃烧的地狱。”霍尔古什夫人用嘶哑的嗓音说。她用锐利的目光扫视了一圈酒馆大堂,神色并不是出于好奇,而是像一个人在最恰当的时机赶到现场,现在将揭露他们的阴谋。她的目光最终落到哈里奇身上。她龇了一下嘴里没有牙的牙龈,对酒馆老板说:?“这些家伙过得很开心啊。”从她满是皱纹的乌鸦脸上散发出怒火,雨衣怪异地、皱巴巴地堆在她的肩膀上,使她看上去像是一个罗锅。她把啤酒瓶举到嘴边,开始贪婪地痛饮。啤酒流到她的下巴,然后继续流到她的脖颈;酒馆老板厌恶地看着她。“你们有没有看到我的女儿?”霍尔古什夫人边问边用拳头抹了一下嘴角。“我的小女儿。”“她没有来过这儿。”酒馆老板很不愉快地回答说。妇人清了一下嗓子,朝地板上啐了一口吐沫。她从口袋里抽出一支香烟,点燃,朝酒馆老板的脸上吐了一口烟。“你知道,事情是这样,”妇人说,“昨天刚跟哈里奇有过一个小小的聚会,现在他连招呼都不跟我打,混蛋!我整个白天都在睡觉。等到晚上醒来我才发现,居然没有一个人在家。玛丽不在,朱莉不在,小商尼也不在。这还不算,居然连小丫头也不知道跑哪儿去了。如果我能找到她,我非要打断她的腿!你知道我的脾气。”酒馆老板没有应声。霍尔古什夫人刚喝干瓶子里的啤酒,马上又要了一瓶。“这么说,她没来过这儿?这个小婊子。”她从牙缝里嘀咕说。酒馆老板一边锻炼他的脚指头一边回答:?“我敢肯定,她躲在院子里的什么地方。据我所知,她不是一个喜欢到处乱跑的孩子。”妇人立即反驳:?“怎么不是?她当然是!这个死丫头,有她倒霉的时候!你看,天马上就要亮了,可她还在这雨里乱跑。难怪我永远这样筋疲力尽地病在床上。”克拉奈尔冲她喊道:?“你把你闺女丢在哪儿了?”“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她是我闺女!”霍尔古什夫人将一肚子火气发泄到他头上。克拉奈尔咧嘴笑了:?“好,好,那也……用不着咬人!”“放心,我不会咬你,只要你管好自己的事!”酒馆里安静下来。霍尔古什夫人背冲着大堂,将一个胳膊肘支在柜台上,仰头喝掉瓶子里的啤酒。“我的胃不好,就需要这个。现在这是唯一的特效药。”“这我知道,”酒馆老板点点头说,“要不要咖啡?”妇人摇摇脑袋说:?“喝那东西我会吐整整一夜。那有什么好处?什么好处也没有。”她又把酒瓶举到嘴边,直到最后一滴滚进嗓子眼里,她才放下瓶子。“好了,晚安。我再往前找找看。你要是看到他们中的哪个,就请告诉他们,叫他们马上给我滚回家!别让我夜游似的找一整夜!你知道,我也已经不年轻了。”她将一张二十福林的钞票推到酒馆老板眼前,然后收好找回的零钱,抬腿就往门外走。“您跟您的姑娘们讲,要耐心一点,别总着急忙慌!”克拉奈尔冲着妇人的背影大笑着说。在酒馆老板为她拉开店门之前,霍尔古什夫人又自言自语地唠叨了一句什么,作为告辞,她朝地板上啐了口吐沫。经常到她家串门的哈里奇“压根儿就没拿正眼看她”,自从哈里奇醒来后,一直盯着眼皮底下的空瓶子愣神,脑子里不住地揣摩,到底是谁在拿他寻开心。他用鹰隼般的眼睛环视了一周,最后将视线落到酒馆老板身上,他决定从现在开始要盯住他,早晚能揭露出这个坏蛋的真实嘴脸。他又闭上眼睛,将脑袋垂在胸前,总共他只能坚持几分钟,因为很快又会被睡梦征服。“马上天就亮了,”克拉奈尔夫人说,“我认为他们不会来了。”“但愿真是这样!”手拿咖啡保温瓶的酒馆老板嘟囔说,擦拭了一下额头。“你别在这里制造恐慌!”克拉奈尔反驳说,“他们应该马上就到。”“是的,”弗塔基也插言道,“估计再过不了多一会儿。不信你们看。”他慢慢呷着热气腾腾的咖啡,摸摸正在烘干的衬衫,然后点燃一支烟,陷入了沉思:伊利米阿什将要做什么呢?水泵和发电机肯定需要彻底重修,这将是第一步。之后整个机房的墙壁都要抹一层石灰,门窗必须修理,因为过堂风太大,人睡在里面,醒来时总是头痛欲裂。当然,这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因为所有的建筑都摇摇欲坠,院子里面长满了蒿草,人们搬走了昔日机房内所有可能搬动的东西,只剩下光秃的墙壁立在那儿,看上去像空袭后留下的一片废墟。不过,在伊利米阿什的字典里不存在“不可能”这个词!此外,当然还需要运气,想来没有一件事做成不需要运气!但是,运气只会伴随智慧而来!而伊利米阿什的智慧像剃须刀一样锋锐!想当初,当他被任命为机房负责人时,人们就争相找他解决问题,包括那些领导们,弗塔基微笑着陷入回忆。正如裴特利纳所说,伊利米阿什是“绝望处境和绝望之人的牧羊人”。但是面对愚蠢的现实,他也束手无策,所以一年后他一走了之,这并不奇怪。他刚一离开,这里的状况就每况愈下,坠入深渊,而且越坠越深。先是大风降温,天寒地冻,口蹄疫爆发,大批绵羊死掉,随后的是拖延一周才发工钱,因为没有钱支付工酬……这时候所有的人都在议论,没有出路,必须关门走人。事情的结果也确实如此。有处可去的人,脚底板抹油似的卷铺盖走了,无处可去的人则留了下来,开始了争吵,责骂,想出无数根本不可能实现的计划,似乎每个人都比别人更知道应该怎么办,当然最终什么也没有发生。之后,所有人都接受了无助的现实,现在他们只相信奇迹,并且越来越焦虑地数着时辰、星期、月份,最后连这个也不再重要,只从早到晚地缩在厨房里,如果偶尔从哪里得到一点钱,就立即到小酒馆去把它喝掉。最近这段时间,连他也很少离开机房,只是去酒馆或找施密特夫人,因为他不相信这里会发生什么改变。他已经习惯了,现在他将留在这儿熬过余生,因为他没有别的什么事可做。就凭这么一副老脑筋,怎么能开始新生活?不过,现在一切都将结束,伊利米阿什会“力挽狂澜地改变一切”……他兴奋而躁动地坐在那儿,因为他多次听到,有人试图推开店门,但后来他让自己冷静下来(“要耐心,耐心……”),他又向酒馆老板要了一杯咖啡。弗塔基并不是孤单一人,这股兴奋显然席卷了整个大堂,尤其是当克拉奈尔透过窗玻璃朝外张望时郑重地宣布:?“天边已经发亮了!”人们立即变得活跃起来,又开始喝酒,尤其是克拉奈尔夫人,她提起了精神,用沙哑的嗓音高声叫道:?“这是怎么了?!葬礼吗?!”她扭动着巨大的屁股从大堂这头横穿到那头,站在凯雷凯什面前:?“嘿,你也别睡了!不如拉几支手风琴曲吧!”庄稼汉抬起脑袋,打了一个响亮的酒嗝儿,然后应道:?“你跟老板说去,琴不是我的。那是他的。”“嘿,老板!”克拉奈尔夫人叫道,“你的探戈手风琴还在不在?”“在……我去取……但是取来之后你要喝足了!”酒馆老板咕哝道,随后转身钻进了库房。他穿到库房后部的货架前,拎起挂满了蜘蛛网的乐器,草草擦拭了一下,然后抱在怀里走出库房,递给凯雷凯什。“你可得小心一点儿,这你懂吧!小心点儿她,她可是个喜怒无常的女人……”酒馆老板说。凯雷凯什冲他挥了挥手,让他走开,随后将两条胳膊插进手风琴的背带,在乐器上稍微试了试音,然后俯身向前,将杯子里的酒喝干。“嘿,还有酒吗?!”他问。克拉奈尔夫人闭着眼睛,一脸陶醉的样子,在大堂中央踩着舞步翩翩摇曳。“好吧,再给他来一瓶!”她冲酒馆老板说,并且不耐烦地跺了下脚。“怎么回事,你们这群懒猪!别睡了!”她把两手叉在胯上,冲着傻笑的男人们呵斥。“懦夫!胆小鬼!难道没人敢跟我跳一曲吗?!”哈里奇最怕被人称作“懦夫”,他立即从椅子上跳起来,好像根本就没听到老婆厉声的喝令(“你给我坐在这儿别动!”),他跳到克拉奈尔夫人跟前。“来一曲探戈!”他大声叫道,挺直了腰板。凯雷凯什连瞥都没有瞥他们一眼,哈里奇用手揽住克拉奈尔夫人的腰,“迈开了舞步”。别的人给他们腾出地方,用鼓掌和哄叫鼓励他们,连施密特也忍不住大笑着站起来,因为眼前的场景确实令人难以忍俊:哈里奇至少比他的舞伴矮一头,他围着扭动巨臀、原地踏步的妇人跳来蹦去,仿佛有一只黄蜂从掀起的下摆钻进他的衬衫,他想马上把它抖搂出来。当第一首查尔达什[13]结束后,在热烈的欢呼声中,哈里奇的胸中充满了骄傲,他真想冲着大呼小叫的酒友们高声喝喊:?“你们看啊!这就是我,哈里奇!”接下来的两首查尔达什舞曲,哈里奇更是超水平发挥,尽管一系列令人难以置信、让人无法模仿的舞步和花样不时被一个个片刻的定格打断,但还是让人看得瞠目结舌,他的两条胳膊时左时右地轮流甩过头顶,他的身体仿佛固化成了石头,等着下一个强烈节拍的到来,好围着时而歇脚、时而呼叫的克拉奈尔夫人继续他那令人惊叹不已的魔鬼舞步。每支曲子结束时,哈里奇都会一再要求跳一曲探戈,当凯雷凯什终于满足了他的这个愿望时,哈里奇伴着一支妇孺皆知的曲目用他笨重的皮靴有节奏地跺脚,校长也忍不住了,走到只顾着尖叫、看得格外入神的施密特夫人跟前,附到她耳边小声问:?“我能不能请您跳一曲?”扑鼻而来的古龙香水味令他心醉神迷,他用尽全身气力尽量保持住“必须的距离”,将他的右手(终于成功了!)搭在施密特夫人的背上,脚步有些笨拙地开始跳舞,他真想一把将妇人滚烫的乳房揽进自己怀里;而且,情况也并不是那样毫无希望,因为施密特夫人带着那副迷离的眼神与他贴得越来越近,越来越令他热血沸腾,当音乐变得越来越抒情时,她眼含泪水地将自己的脸埋在了男人的肩膀上(“你知道吗,跳舞是我的弱项……”),她将自己身体的全部重量都压在了男人身上。这时候,校长已经再无法忍受,笨拙地吻了施密特夫人满是肉褶的脖颈;当然,他马上意识到了自己刚刚的举动,他还没有来得及道歉,妇人已经默默、有力地重新将他搂向自己。此刻,哈里奇夫人的情绪已从刚才主动、好斗的憎恨转变为无声的蔑视,她当然看到了所有的一切;没有什么能逃过她的眼睛,她清楚地知道正发生着什么。“但是神与我同在,他是我的救主!”她自信地低声自语,她不能理解的只是:能让地狱之火将这里所有的一切烧成灰烬的最后审判为什么迟迟不下?哎哟!“上帝还在磨蹭什么?!”她暗暗抱怨,为什么上帝看着这些“索多玛人和蛾摩拉人”堕落却放任不管?!她坚信,最后审判已经迫在眉睫,她越来越迫不及待地等待着审判的下达和忏悔的时刻,尽管她也不得不承认:有那么一两分钟——在那个时候,撒旦动摇了她的信念,这时她会不由自主地喝一小口葡萄酒,然后在邪恶的蛊惑下怀着罪恶的欲望盯着施密特夫人正步入魔鬼陷阱的摇曳的肢体。然而,上帝强有力地掌管着她的灵魂,如果需要的话,她只身也能——将会——打败魔鬼撒旦,只是从灰烬中复活的伊利米阿什快来吧,因为不管怎样她还是需要他的支持,千万别“指望”她孤身奋战就能击退这卑鄙的进攻。因为她不得不承认,有那么短短的一瞬间——假如这是魔鬼的目的,魔鬼已经征服了这整座酒馆,弗塔基和凯雷凯什或多或少还能站稳脚跟,他们既没得到克拉奈尔夫人,也没得到施密特夫人,但也没有坐回到各自的椅子上,而是站在不远处等待舞曲结束。坐在“台球桌”后,凯雷凯什不知疲倦地用脚尖踏着节拍,在两首舞曲的间歇,跳舞者们连让他能喝一杯酒的工夫都不给,一瓶又一瓶的酒摆到他面前,只是为了让他继续拉琴不要停下。凯雷凯什没有反抗,而是坚持不懈地拉了一首又一首的探戈,刚拉完了一轮,又重复性地开始拉下一轮,循环往复,周而复始,并没有人注意到曲子已重复了好几遍。当然,克拉奈尔夫人很快就跟不上这横扫一切的疯狂节奏了,呼吸变得急促,浑身大汗淋漓,她的腿脚火辣辣地灼痛,还没等到舞曲结束,她就突然停下,转身走开,撇下情绪高亢的校长,一屁股坐回到椅子上。哈里奇一脸央求地责怪说:?“亲爱的小茹兹,我的心肝宝贝。你不能这样丢下我啊!现在好不容易刚轮到我!”克拉奈尔夫人用一张餐巾纸擦拭汗水,上气不接下气地挥挥手说:?“你还想让我怎么样?我已经不是二十岁的姑娘了!”哈里奇立即倒了一杯酒塞到她手里,安慰她说:?“把这个喝了,我亲爱的小茹兹!然后……”“没有任何然后!”克拉奈尔夫人咯咯笑着打断了他,“我跳不动了,我可不像你们这些年轻人!”“别担心,亲爱的小茹兹,我也不是个孩子了!只是表演一下,亲爱的小茹兹!……”但是他说不下去了,因为此刻他的目光无意中落到妇人乳沟深陷的胸脯上。他咽了一大口吐沫,清了下嗓子说:?“我给你拿一个羊角面包来!”“那太好了……”克拉奈尔夫人轻声应道,她擦了一下汗津津的额头。在哈里奇还没有回来之前,她盯着不知疲倦的施密特夫人;施密特夫人从一个男人怀里换到另一个人男人怀里,如醉如痴地跳着探戈。“来,吃吧。亲爱的小茹兹!”哈里奇亲热地说,并紧挨着她坐到一把椅子上。他惬意地将身子靠在椅背上,用右胳膊搂住克拉奈尔夫人;现在他并不用冒任何风险,因为他妻子终于坠入了梦乡。克拉奈尔夫人嘴里嚼着干面包,吃了一个,又吃了一个,她就这样不停地吃着,几分钟之后,当她伸手去抓下一个时,视线突然与对方的相遇,这时候盘子里只剩下最后一个羊角面包。“这里的过堂风非常大,你没觉得吗?”妇人心慌意乱地问。哈里奇瞪着因喝酒太多而对到了一起的眼珠子,直勾勾地盯着妇人的脸。?“你知道,我想说的是,亲爱的小茹兹,”他伸手拿起最后一个小面包,“这个咱们俩一起吃,好不好?你从这头先吃一口……我再从那头吃一口……当我们吃到中间时,我们停下来。你知道,亲爱的,我想说什么?我们用它来塞门缝!”克拉奈尔夫人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你总是爱开玩笑!你脑袋上的囟门什么时候才能长上?!你说什么……塞……门缝儿……!”但是哈里奇的决心已定:?“亲爱的小茹兹!是你说过堂风很大呀!我并没有开玩笑!来,咬一口吧!”他将剩下的最后一个羊角面包的一端塞到妇人嘴里,自己随后在面包的另一端咬了一口。面包一咬就断,面包渣落到他们怀里,可他俩还是你一口我一口地咬着,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后来,哈里奇开始感到眩晕,他鼓起勇气亲吻了妇人的嘴。克拉奈尔夫人惶惑不安地眨了眨眼睛,一把推开了哈里奇:?“别这样,不能这样,拉尤什!你别跟我干这种傻事!你想干什么?所有人都会看到的!”她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裙子。当窗户和门玻璃映出晨曦的光亮,舞会结束了。酒馆老板和凯莱曼面对面地站着,倚在吧台上;校长伏在施密特和施密特夫人旁边的酒桌上;弗塔基和克拉奈尔就像一对订婚的新人抱在一起,哈里奇夫人的脑袋耷拉在胸前——所有人都睡得很香。克拉奈尔夫人和哈里奇继续耳鬓厮磨地亲热了一会儿,但他们已经没有气力站起来去吧台再拿一瓶酒了,就这样,没过多久,他俩也很快坠入了梦乡。只有凯雷凯什还保持着清醒。等到所有的悄声细语都终于安静下来,他站起身来,活动了一下四肢,蹑手蹑脚地走在酒桌之间。他逐一抓起桌子上的酒瓶,只要有瓶子里还剩下一点酒,他就把它们拿走,在“台球桌”上摆成一排,然后他又检查了一遍酒杯,将杯子里的剩酒一滴不留地喝干。他巨大的身影像幽灵一样地投在墙上,在天花板上爬行,之后,当影子的主人不安地坐到远处,影子也随之蜷缩在身后的墙角里。他用手抹了抹痛苦不堪、布满疮疤和划痕的脸,将粘挂在脸上的蜘蛛网抹掉,然后尽可能准确地将瓶子里的剩酒全部倒进一只杯子里,倒了满满一杯,随后开始畅饮,中间没喘一口气,他就这样倒满一杯,喝掉一杯,就像一台没有感觉的机器,直到最后一滴也流进胃里。他仰身靠在椅子里,张开嘴巴,努力想打几个酒嗝儿,但是没有成功,他用手捂住胃脘,摇摇晃晃地走到角落,将手指插进嗓子眼,然后开始呕吐。吐完之后,他直起身来,用手掌抹了一下嘴巴。“总算喝痛快了。”他嘴里嘟囔了一句,坐回到“台球桌”后,拎起探戈手风琴抱在怀里,开始拉一支情感丰富的忧伤曲子。他巨大的身躯伴随着曲调轻柔、节奏顿挫的乐曲前后摇晃,拉到一半的时候,泪水从沉重的眼皮下流出。假如现在打扰他,他肯定说不清楚到底突然发生了什么。他独自拉着手风琴,现在没有人在意酒馆里回响的是一首节奏缓慢的军人歌曲。他没有理由中断这忧伤的旋律,曲子结束,他不加喘息地重新又拉一遍,就像一个孩子置身于一群真正的成年人中间,他心里充满了快乐和满足感,想来除了他之外,再没有人能听到这支曲子。在弥漫着手风琴发出的丝绒般音色的酒馆里,酒馆内的蜘蛛发起了最后一轮进攻。酒瓶、酒杯、咖啡杯和烟灰缸都罩上了一层蝉翼般的薄网,蜘蛛网将桌子腿和椅子腿缠绑起来,过了一会儿,蜘蛛网用一根根神秘、纤细的蛛丝将这里所有的一切都连接在一起,在所有隐秘的、不能被人发现的犄角旮旯里都挂满了无数精密、特殊、几乎看不到的薄网,似乎对它们来说最重要的是:要当即报告每一个细小的动静,传递所有轻微的震动。蜘蛛还将蛛网罩在沉睡者的脸上、腿上和他们的手上,然后以闪电般的速度退回到它们藏身的地方,等待一个难以察觉的细微牵动,它们将会重新开始。马蝇在灯光下不停地飞着,逃避着蜘蛛设下的陷阱,围着光线昏黄的灯泡不知疲倦地画着一个躺着的“8”字;此时,仍在演奏的凯雷凯什已经处于半梦半醒的状态,在他的头脑里交替响着空袭的爆炸声和飞机坠毁的轰响,逃跑的士兵和焚烧的城市的画面在他眼前迅速交替。他们神不知鬼不觉地悄悄走进来,惊愕地看着眼前这幅令人惊骇的场景;他与其说知道,不如说猜到:伊利米阿什和裴特利纳来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