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工的土丘上放了五个风磨,我站在家里的敞棚下就能看见它们——其中也有我最喜欢的那个掉了叶片的风磨——还在风磨和粉刷成锈红色与白色的房屋周围,放了一条大坝,就像一条保护它们而弯曲着的胳膊一样。在西边我还放了一座红顶灯塔,让北海冲打着防浪堤——那里,正是画家从自己的小屋中观察着北海的浪涛翻滚而来,拍打堤岸,泛起泡沫,涤荡一切的地方——现在,我只需要沿着羊肠般的砖石小路走去,鲁格布尔便呈现在我眼前,这就是说,首先让“鲁格布尔警察哨”的牌子出现在我眼前。我常常站在这块牌子下面,等着我的父亲,有时也等着我的外祖父,很少在那里等我的姐姐希尔克。
第三章 海鸥(3)
一切都老老实实地听我支配,平原,耀眼的阳光,砖石小路,泥煤塘,钉在一根褪色木桩上的牌子;一切都宁静地从海底的昏暗处漂浮上来,各种脸庞,弯腰的树,狂风停歇后的下午;一切都回到了我的记忆之中,我又赤着脚站在牌子下望着画家,或者说望着画家的大衣歪斜地在大坝上飘舞,费劲地向半岛走去。这是我们北方的春天,空气带有咸味,风也特别寒冷。我又藏在一辆破旧的、没有轮子的、两根辕朝天的架子车上,等着我的姐姐希尔克和她的未婚夫,他们一会儿就要到半岛去捡海鸥蛋。
我向他们苦苦哀求,要他们带我到半岛去,但是希尔克不肯。什么都得希尔克说了算。她说:这不是你干的事。于是我蹲在架子车破旧的车板上等着他们出发,然后偷偷地跟在后面,尽可能不被他们发现。父亲坐在家里那间从不允许我进去的窄小的办公室里,正用他那种圆形字体写报告。这时,母亲把自己关在卧室里,在那年糟糕的春天里,她常常如此。也就是在那年春天,希尔克头一回把自己的未婚夫带到家里来;他叫阿达尔贝特?斯科沃罗纳克,她管他叫“阿迪”。我听见他们走出家门,从车子的板缝中看见他们走过我身边上了小路。希尔克以她那副惯于发号施令和永远有理的样子走在前面,而他呢,总是拖着僵硬的步子靠后一步。当这两人在嚓嚓作响的雨衣声中向砖石小路走去,然后头也不回地向大坝前进时,没有手指钩着手指,谁的胳膊也没有搂住对方的腰,谁也没有用捏对方的手来打暗号进行交谈。他们就这么走着,似乎知道有人盯着他们而顾虑重重,两人的许多动作都一模一样,竭力装出一副专门去捡海鸥蛋的样子。他们的脊背不自在地直挺着,脚步沉重,仿佛穿了铅制的鞋一样,两人避免任何接触,其原因都是由于家里卧室的窗帘在轻轻地飘动,忽而被掀起,忽而落下来,忽而又被急促地拉开了。
我清清楚楚地知道,她就站在那儿。我也知道,她在向下边看,满脸不高兴地在那儿生气,高傲地撅着嘴,那张微红的脸板着,一动也不动。吉卜赛人,她只轻轻地、神色仓皇地对父亲说过,那是在她听说阿迪?斯科沃罗纳克是个音乐师,手风琴手,也在希尔克当招待员的汉堡太平洋饭店工作之后。自从她说过他是吉卜赛人以后,古德隆?耶普森,我的母亲,我生命的支柱,就把自己关在卧室里了。
我一声不响地趴在架子车上,太阳穴紧贴车板,一个膝盖弯曲着,看着窗帘,又倾听着向大坝、向海滨远去的声音。我等到卧室窗后再也没有动静,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时,便爬起来,跳下车,一溜烟跑到路边的水沟里,斜着身子在沟沿的树丛中追踪他们。
希尔克提着篮子。现在她微微弯着身子,似乎在准备起跳,准备一下跳出我们家的圈子。她那双用白粉刷过的鞋,在红砖路上闪闪发光。在家常常披着的长发,现在塞进了大衣的领子里,由于没塞下去,也没有塞紧,长发又一大绺一大绺地滑了出来,因此,从后面看,她好像没有脖子,脑袋就像一个压扁了的球一样。她长了一双八字脚,两条腿靠得很近,硬邦邦的小腿肚太往里歪,常常使她走路失去重心,有时小腿肚还互相摩擦,碰来碰去,但是希尔克感觉不到,她也从来没有感觉到过,或许因为她走起路来就像在日常生活中或在执行什么计划时一样不顾一切,全凭一股盲目的劲头。真像个蚂蚁,我想说,像个红蚂蚁。她一次也没有回头看过,不想使自己更有把握一点,简直无所顾忌。而阿迪,这个手风琴手,却越走越快,有时还回过头来仔细瞧瞧,走起路来有点犹豫,有点下不了决心的样子,而我必须得估计到,或者被他发现,或者他突然想干一些比捡海鸥蛋更来劲的事情。他双手揣在大衣袋里,还抽着烟,因为他冻得慌,大风把小块抖动的浮云吹过他的肩头。有时他跳几下,或者转过身来一边背着风走几步,一边使劲地把身子缩进雨衣里,于是我能看见他那张苍白的、极为粗糙的脸。这张脸似乎只能做出一种表情,那就是他向人问好时那种知足容忍的表情,当他发现母亲不请他坐下,当希尔克把他拽到邻居那儿,别人连一句话也不问他时,他还是这个样子。谁也看不出他有什么痛苦,也不能从他身上知道他有什么欢乐,他对什么感到恐惧,因为他只露出这种愉快的容忍的表情。他就是以这种表情出现在我们家中,并且永远印在我们的记忆里。
第三章 海鸥(4)
但是,我现在不能把他们丢在大坝后面,我必须盯住他们,就像当年那样地跟踪他们:我弯着腰挨着水沟的树丛,侧着身子躲在水闸后面,然后放心地藏在一条不易被人发现的芦苇带中,最后到了离坝顶还差一点的地方,他们回头看时,我只要蹲下来,就不会被发现。他们横越坝顶的地方,正是父亲在无数次驶往布累肯瓦尔夫的途中,推着自行车向上走的地点。他俩在上面一刻也不停留,不像一般人那样总要欣赏一下大海的景色,而是立即飞快地下坝,奔向海边一条沿着加固堤、随着大坝弯曲延伸的小道,走过“浅滩一瞥”酒店,直抵半岛。
在这里,他们俩停下来了。两人靠得紧紧地站着。希尔克的一个肩膀靠在他的胸脯上,用手指着北海,我可看不出那儿有什么引人注目的。她又伸出胳膊缓缓地画了一个弧形,似乎是要把整个北海连同它的贝壳、波涛、水雷和黑暗海底全部失事的船只都送给阿迪。阿迪用一只手搭在我姐姐的肩膀上。他吻她。然后从姐姐的手中拿过她的篮子,使她能拥抱他。但是,希尔克并没有拥抱他,而是说了些什么,他也接着说了几句,全身的姿势十分紧张,还指着半岛上沙石闪亮的顶端,似乎也要把北海的一部分送给我姐姐,估计有一个半平方公里那么大。
海水拍击防浪堤的石头,一直飞溅到他们身上,泛泡沫的细水柱从石块的缝隙中喷射出来,接着又哗啦啦地退下去,堤外海面上有一片含雨的乌云,像一艘挂着上桅帆、下桅帆和主帆的大船,被风吹着向这边移动而来。这一切显然引起阿迪说了些什么,我姐姐也回答了他几句,大笑着身子往后仰,阿迪只好像警察似的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拉着她沿着肮脏的小径走去。
紧挨着小径有一条潮水线,那里有马尾藻、枯萎的慈菇和乱石,与这条线平行的,还有许多过去留下的潮水线,因为每一次大潮水下落以后,总要留下一条长长的痕迹,一条让人怀念的印记,它体现了大海在冬天所显示的力量,或者说,大海在冬天的盛怒。每次潮水卷上来的东西都不同,这一次可能把冲洗成白色的海底植物连根卷到岸上,另一次则把软木和一个砸碎了的兔子窝推了上来。那里有一团一团的海藻、贝壳、撕碎了的鱼网和像古怪的女人长裙似的暗褐色植物。我的姐姐和手风琴手走过这些东西向半岛而去。他们并不上坝到“浅滩一瞥”酒店去,而是在海边走着,现在他们手牵着手,脸颊灼热,飞溅的浪花不断落在他们身上。半岛平坦地伸向北海的地方,可以看到泛泡沫的浪峰,就像一层羊毛;海浪从黑色的远方滚滚而来,在浅滩上撞得粉碎,像野火一般,泛着泡沫,忽上忽下,不断发出哗哗的声响。
半岛像一个尖尖的船头立在大海中,徐徐上斜到一片起伏的沙丘,上面没有树木,只是长满了坚硬的海草。海鸥就在那里栖息。每年春天,海鸥就在飞禽站的小屋和画家的小屋之间筑起寒碜的巢。画家的小屋在一座沙丘的脚下,四周光秃秃的,朝大海方向是一扇窗户,低矮,但却十分宽大。
现在,我在酒店的遮掩下在坝顶上走着,希尔克和手风琴手阿迪已从我的目光中消失。阿迪可能是按照我姐姐的愿望把手风琴背到我们家来了。每当他动手去拿那个银制的、或许镀银的有“”字样①的手风琴时,母亲就满脸不高兴地默默离开房间,如果不是这样的话,他肯定会演奏些什么的。我父亲也会请他演奏一支自己喜爱的曲子,我也愿请阿迪演奏一首歌,但是我母亲显然不能忍受,于是,这个沉重的手风琴也就只好放在希尔克的房间里。我早就在考虑,找个晚上在我那破旧的架子车上偷偷试它几下。。 最好的txt下载网
第三章 海鸥(5)
我站在酒店木制的平台上,从两扇观赏风景的大窗户之一向厅里望去,那里只有一个黑黝黝的男人坐在一张空桌子旁,向我伸出舌头,似乎要把那个装着啃过的鲭鱼刺的烟灰缸向我扔过来。我赶紧低头从窗下溜走,又回到大坝的树丛中,希尔克和她的未婚夫正在我的斜前方。他俩一前一后地走在防浪堤的石头上,一直走到陆地下斜的地方,跑到了半岛平坦光亮的海滩上。当他们又手拉手在漂浮上来的木头和海藻之间穿过沙堆向大海走去时,当他们在孤寂中向沙丘走去时,人们完全可以把他俩当作是阿斯姆斯?阿斯姆森的小说《大海的火花》中的一对情侣——蒂姆和蒂内。
不,这是不可能的。因为蒂姆不会担心北海上空那一片含雨的乌云,特别是他不会像阿迪似的冻成那个样子。当一只蓝背鸥像一发白色的炮弹,发出尖利的鸣叫,猛一拐弯向他俯冲过去的时候,蒂姆也绝不会像他那样吓得低头弯腰的。阿迪见海鸥向他冲过来时,不仅吓得弯下了腰,而且拔腿就跑,因此,他没看见海鸥就在他的头顶上突然停止了俯冲,并被风吹到了安全的高度,在那里发出了刺耳的警告声,发泄它的满腔愤怒。每次都是这样开始的,总是由一只海鸥先开始进攻,一只蓝背鸥,或短尾鸥,或黑帽鸥。我们海岸的海鸥是绝不会自愿把蛋给人的。它们进攻。红的眼睛,黄的喙。在飞行中佯攻。
我猜想,手风琴手还从未经历过这种场面。两百万只海鸥突然发出尖叫声飞向空中,犹如一片银灰色的云彩悬挂在半岛上空,它们呼啦呼啦地像发了狂一般愤怒地飞上飞下,像一片白云一样来回移动,拍打翅膀,组成各种队形。同时,海鸥的羽毛像白色的雨点一般落下来,或者,也许这样形容更好:绒毛般的白雪填满了沙丘上的低凹处,又松软,又暖和。毫无疑问,要是我姐姐和她的未婚夫愿意的话,可以在这上面睡觉。当我这么描写时,我的心怦怦地跳个不停。
当海鸥从它们寒碜的窝里飞到天上,又组成了一个新的喧闹的天空时,我就从大坝上朝海滩跑去,藏在一只砸坏了的鱼箱后面。在空中的阵阵怒叫声下,我屏住呼吸躺下,手中紧紧攥着一根棍子。必要时,我就用它砍掉一只蓝灰色的潜水鸥的脑袋。也许我只打掉它一个翅膀,把它带回家去教它说话。
海鸥早就发现了我,它们像一片白云在我的头顶上盘旋,愤怒地扇动翅膀。当又笨又大的“市长”鸥像重型轰炸机那样寻找一定的高度时,机灵的短尾鸥则紧贴着海滩盘旋着,愤怒地向我冲过来,带着嗖嗖响的气流,在我面前一个急转弯,笔直向大海飞去,在那里又排成新的进攻阵式。
我一跃而起,拿着棍子在头顶上飞快地转着圈,就像有人——可是像谁呢?——挥舞一把剑使自己在雨中不被淋湿那样,边舞边打地离开了海滩,以风驰电掣般的速度跟着潮湿的海滩上绝无仅有的两行脚印跑去。
在不惹人喜爱的蛋窝里,有各种颜色的海鸥蛋,蓝绿色的、灰色的、黑褐色的。我使劲在那些蛋窝之间跑了短短一截路之后,就又见到他们两人了。
阿迪死过去了。他仰面躺在地上。一只黑背鸥,或者十只小黑背鸥和九十只高贵的海燕把他弄死了。它们把他啄穿了,啄透了。我姐姐跪在他的身旁,神态自若,冷静沉着,反正没有任何怨恨地解开了他的衣裳。她掌握、计划、规定着一切,就是忍受不了迟疑和踌躇。她低下头,把脸紧紧挨着阿迪的脸,搂抱他,躺在他身上,她还真行:阿迪的腿开始微微抽动,他举起手来,肩膀在痉挛,身子挣扎着。 电子书 分享网站
第三章 海鸥(6)
我什么都忘了。我向那些俯冲着、抱怨着的海鸥挥舞棍子,跑到他们那里,跪在地上,看见阿迪紫红色的脸在抽搐,嘴巴紧闭,牙齿咬得咯咯响。他手指弯曲,大拇指紧紧捏在手中,汗水使他的皮肤闪着亮光。当他张开嘴的时候,我发现他的舌尖满是伤疤。
让他去,姐姐说,别动他。她没有时间对于我突然出现在身边感到惊讶。
她扣上了阿迪的衬衣,羞怯地抚摩他的脸,既不激动也不害怕,只是有些羞怯。我看到,阿迪在她的抚爱下逐渐平静下来,叹息一声,站起身子,微笑中还有些胆怯。当他见我挥舞棍子不让海鸥飞近他身旁时,便向我打了个招呼。
我的棍子一会儿往这儿打,一会儿往那儿打,那些向这里进攻的海鸥惊呆了,停止了俯冲。我这样乱打,装得好像没有时间去听姐姐准备对我进行的指责。我在为阿迪战斗。我打得海鸥不敢飞近我们周围。我迈开进攻的步伐,来回跳跃,用手做投掷动作来抵御海鸥。这时希尔克赶紧往篮子里捡海鸥蛋,阿迪则站在那里发呆,用手揉着脖子,他的脖子令人意想不到的苍老,我敢说,上面满是皱纹,有点像一张皮革。
海鸥突然改变了策略。它们似乎已经注意到,佯攻达不到目的。现在只有几只神风鸟,主要是黑背鸥,张开脚蹼和珊瑚红的嘴,展开像容克87式飞机的翅膀,还在向这里俯冲。这只是几只不了解情况的迟到者,因为别的海鸥已经组成了一片浮云压在我们头上,在那里用拍打翅膀和叫喊的声音来向我们进攻。既然俯冲无济于事,它们就用叫声来吓跑我们。各式各样刺耳的叫声钻进了我们的脑子,钻进了我们的骨髓,使我们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阿迪笑眯眯地捂着耳朵。希尔克弯着腰往篮子里捡海鸥蛋,斜落下来的海鸥屎一次又一次地命中她的身子。我仍然挥舞着棍子,只是为了使落下的羽毛飞舞起来。我的棍子有时在鸟的身体和翅膀间起落。有一次,我打中了一只大黑背鸥的头部,但它却不往下坠落,不肯落在我的脚下。我无法把这些激动的海鸥组成的天空捅个窟窿。我无法吓唬住它们,也不能使它们安静下来。海鸥又吵又闹,但是,我们却顶住了这股喧闹声。
有一次,一只海鸥啄了一下我的腿,我没有打着它,就把一个海鸥蛋朝它扔去,落在它的背上,破碎的蛋黄给它涂上一个黄色的国徽标志,于是它飞到巴西去了。
阿迪赞赏地向我点着头。他看见我击中了海鸥,便走到我面前,让我钻进他的雨衣里。因为从海上已经开始吹来一阵阵大风,把海草吹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