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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日子(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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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当有人——如出租车司机、牙医——问我做哪一行的,我都告诉他们,我是“坐办公室的”。快九年了,从来没人问是哪种办公室,也没人问我在办公室做哪种工作。我不确定,是因为我的外形正巧符合他们对办公室人员的想象,或是大家一听到“坐办公室的”,就会自动填补空白——女士负责复印,男士敲打键盘。我不是在抱怨,我很高兴不用跟他们细说迷人复杂的应收账款。我刚开始在这里上班的时候,只要有人问起,我就告诉他们,我在平面设计公司工作,可是他们接着就会推定我是创意类型的人。当我解释我做的是后勤事务,碰也碰不到细尖笔及花哨软件的时候,就会看到他们表情茫然起来,气氛变得有点无趣。

我现在快三十岁了,从二十一岁开始就在这里上班。当时公司才创立不久,老板鲍伯就雇用了我,我想他是因为同情我。我有古典文学学位,谈不上有什么工作经验,我来面试工作的时候,黑着一个眼圈,掉了几颗牙,还断了一条手臂。也许他当时就已察觉,除了低薪的行政工作,我没有更高远的抱负,认定我待在这个公司就会心满意足,让他省掉麻烦,不用再找人来填补空缺。或许他也看得出来,我永远不会需要请假去度蜜月,或是要求放产假。我不知道。

这间办公室的人绝对分成两个阶级:创意人员是电影明星,我们其他人则是配角。单是看一眼,就可以知道我们属于哪个类别。坦白来说,部分原因跟薪水息息相关。办公室后勤职员的薪资微薄,所以我们没钱去剪时尚发型、戴雅痞粗框眼镜。衣服、音乐、配饰——虽然设计师急着想在别人眼中呈现思想自由、想法独特的面貌,但他们全都恪遵一致的装扮。我对平面设计没什么兴趣,我是财务员工,说实在的,什么东西我都开得了发票:军火、安眠药、椰子。

周一到周五,我会在八点半进办公室,中午花一个小时吃午餐。我以前常会带自己做的三明治来,可是家里的食材总在用完以前就馊掉,所以我现在都从主街买东西。星期五,我总会去马莎百货一趟,作为一周的美好收尾。我带着三明治到员工休息室里坐坐,先把报纸从头读到尾,再做填字游戏。我固定买《每日电讯报》,不是因为特别喜欢这份报,而是因为它的解谜填字游戏最精彩。我不跟人说话——等我买好套餐、读毕报纸、完成填字游戏,午休那一小时就几乎结束了。我回到办公桌,一路工作到五点半,最后搭半小时公交车回家。

我做晚餐,然后边吃边听广播剧《阿彻一家》。通常吃青酱拌意大利面配沙拉——一锅加一盘。我的童年充满了烹饪上的矛盾,多年下来,我吃过野生扇贝、可加热的袋装鳕鱼。针对餐桌的政治与社会学多方思量过后,我意识到自己对食物完全没兴趣。我偏好的粮食价格便宜,取得与料理起来迅速简单,又能提供必要的养分,让人活下去。

洗完碗盘之后,我会看看书,如果那天有《每日电讯报》推荐的节目,我就会看看电视。我通常(嗯,总是)在星期三晚上跟妈妈闲聊十五分钟左右。我十点左右上床,阅读半小时之后熄灯,通常没什么睡眠障碍。

星期五,我下班不会直接搭公交车回家,而是先到办公室转角那家乐购超市,买个玛格丽特比萨、一些基安蒂红酒,还有两大瓶“格兰”牌伏特加。回到家就吃比萨配红酒,之后再喝一些伏特加。星期五我需要的东西不多,只要灌几大口酒。通常凌晨三点我会在沙发上醒来,然后踉踉跄跄地爬上床。周末期间,我会把剩下的伏特加平均分配在两个整天里慢慢喝完,这样既不会喝醉,也不会完全清醒。苦等个老半天,星期一才会到。

我的电话很少响起——只要一响,我就会吓得弹起来——打来的人通常问我是否被人误售了“偿贷保障险”,我会低声对他们说“我知道你住哪里”,然后动作非常、非常轻柔地挂掉电话。除了维修服务人员,今年还没人来过我的公寓。除了抄电表、水表,我不曾主动邀请另一个人上门。你可能觉得这是不可能的事,对吧?不过,是真的。我确实存在,不是吗?我常常有种自己不在这里的感觉,觉得我是自己想象出来的。有些日子,我觉得自己跟地球的连接无比微弱,将我跟这个星球连接起来的线有如蛛丝一般纤细,就像棉花糖。只消一阵强风就能将我完全拔除,我会离地飞走,有如蒲公英的种子。

星期一到星期五,这些连接线会稍微收紧一点。大家会打电话来办公室讨论信用额度,发送关于合同跟预算的电子邮件给我。如果我没来上班,共享办公室的那几个员工——珍妮、洛蕾塔、伯纳黛特、比利——会注意到。过了几天(我常常忖度会是几天),他们会担心我没打电话请病假——我这样很反常,就会从人事档案里挖出我的地址。我想他们最后会打电话给警方吧?警官会把前门撞倒吗?找到我的时候,他们会掩住脸庞,因为臭味而干呕吗?这样办公室的人可有的聊了。他们讨厌我,可是不会真的希望我死掉。我觉得不会就是了。

我昨天去看医生,感觉好像是几十亿年前的事了。这次是个年轻医生,一个顶着红头发的苍白小伙子,我很满意。医生越年轻,受过的训练就越先进,这点只会是好事。我很讨厌让老威尔逊医生看诊,她六十岁上下,我无法想象她对最新的药物跟医学突破会知道多少。她几乎不会用电脑。

这个医生照样跟你讲话却不正眼看你,读着屏幕上的病历,越往下翻,按回车键的力道也越大。

“这次有什么要帮忙的,奥利芬特小姐?”

“背痛,医生。”我告诉他,“很难受。”他还是不看我。

“背痛多久了?”他说。

“几个星期了。”我告诉他。

他点点头。

“我想我知道起因。”我说,“可是我想听听你的看法。”

他不再读病历,终于朝我看来:“你觉得你背痛的原因是什么,奥利芬特小姐?”

“我想是因为我的胸,医生。”我告诉他。

“你的胸?”

“对。”我说,“是这样的,我称过它们的重量,几乎有三公斤——是两边加起来啦,不是每一边!”我笑了。他盯着我,笑也不笑。“扛着走来走去,还蛮重的,不是吗?”我问他,“我是说,如果我在你的胸膛上额外绑了三公斤的肉,逼你整天走来走去,你的背也会痛吧?”

他盯着我看,然后清清喉咙:“怎么……你怎么……”

“用厨房磅秤啊。”我点着脑袋说,“就是……放一边在磅秤上,没同时称两边啦,而是直接假设两边重量差不多。我知道,这种做法不是很科学,可是……”

“我给你多开点止痛药,奥利芬特小姐。”他一面打断我的话,一面打字。

“这次请给我药效强的。”我坚定地说,“多开一点。”他们之前都开小剂量的阿司匹林来打发我,我需要囤点高效的药物。

“上次的湿疹药能不能再开一次?拜托,在有压力或兴奋的时候,湿疹似乎会恶化。”

他并未回应我的客气要求,只是点点头。打印机吐出文件后,他递给我,在这期间我们没人开口。他再次盯着屏幕,然后开始打字,一阵尴尬的沉默。他的社交技巧真是差得可怜,尤其对这种跟人打交道的工作来说。

“那么,再见了,医生。”我说,“非常感谢你拨冗看诊。”他完全没听懂我的语气,显然还沉浸在病历的内容里。年轻医生的缺点只有一个:对病人的态度很糟。

那是昨天早上,在另一个人生里发生的事。今天,我的人生已然改观,上班途中,公交车走得很顺畅。下雨了,其他人都一脸悲惨,缩在自己的大衣里,清晨的酸臭口气烘得车窗雾蒙蒙的。人生透过玻璃上的雨滴,朝我闪闪发亮;人生在淋湿衣服跟潮湿双脚的闷臭空气上方,芬芳四溢地熠熠发光。

我向来以自力更生为荣。我是个独行的幸存者——我是艾莉诺·奥利芬特。我不需要其他人——我的人生没有大破洞,我的人生拼图里没有缺块。我是个自给自足的实体。反正这些就是我向来告诉自己的话。可是昨天晚上,我觅得了人生挚爱。看到他走上舞台的时候,我就知道了。他头戴非常时尚的帽子,可是吸引我的不是那个。不——我没那么肤浅。他穿着三件式西装,马甲的底扣没扣。妈妈总是说,那是找对象时要注意的事项之一,她说真正的绅士不扣底扣,表示该人见多识广,是个阶级跟社会地位恰到好处的优雅男人。他脸庞俊美,嗓音……我的眼前终于出现了一位可以有点肯定地称得上“当老公的料子”的男人。

妈妈会很兴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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