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工夫,小门咿呀一声打开,一个少年喇嘛低着头钻出来,黄色的僧衣上沾着木头的碎屑。
“尼玛哥哥。”他叫道,“我帮刀吉师父搬柴火呢。天干,怕着火,我得搬到院外去。”
“你不用忙了,我叫人帮你搬吧。”尼玛爽快地拍拍少年的肩膀,“这三位汉人是好朋友,这位是苏柏然苏少爷,这位是金少华金少爷,这位姑娘是范文嘉范小姐。你帮尼玛哥哥带他们四处参观一下,堪布活佛那儿你也得帮个忙,让他们三个看看咱们的《大藏经》。好好带路,别给你尼玛哥丢脸。”
一边说着,一边向我们介绍那少年喇嘛:“他叫扎西顿珠,自出生第一天起就在这印经院里长大的,对这里再熟悉不过啦,汉话也说得好。我让他带你们逛逛去。”
少年抬起头来,嘴角边噙着一丝羞怯的微笑。十六七岁的模样,个儿已经长得很高。黑黑的皮肤,眉毛粗粗的,眼睛极大极亮。
范文嘉几乎立刻就喜欢上了那孩子,柔声问道:“那你叫扎西喽?扎西,你带我们去看看吧。”
那少年颇为认真地想了想,开口道:“你叫我珠珠好了。”
说罢笑了一笑,仿佛有些不好意思,背转身飞快地跑上楼去。到了二楼转过身来招手,我们赶紧跟上。
空气中有奇怪的“嘘嘘”声,像是某种昆虫的鸣叫。那并不是某个单一的声音,而是一群、一片、一大丛,像是从地底下生出来的,整整齐齐、蓬蓬勃勃却又轻声轻气地荡漾着,像青草正齐刷刷地生长出来。随着这“嘘嘘”的微响,印制僧半挺着腰,半埋着头,双臂时起时伏,手下飞快,将白色、黄色或蓝色的薄布覆在雕版上,刷一下,再刷一下,顷刻间印制完毕,晾到一旁只待印渍干透。
我偏着耳朵,想弄清楚那声音是从哪里传来的,不过没有找到答案。
范文嘉明显对印制僧手下的玩意产生了兴趣。有那么十几分钟,她一直蹲在一个中年僧工的身边,聚精会神地望着那双手臂的起起落落。扎西顿珠很安静地站在一根柱子旁边,垂手而立,很恭敬的样子。
“珠珠,你过来。”范文嘉忽然抬头向那少年招了招手。扎西立刻过来,轻声问道,“文嘉姐姐,有什么事?”
“你告诉我,这个大和尚印的是什么呀?”范文嘉小心翼翼地指着从那白色薄布上徐徐显现的身影问道。
那是一尊温颜微笑的女菩萨。身色洁白,玲珑剔透,着丽质天衣,颈挂珠宝璎珞,头戴花冠,乌发挽髻,左手持一朵明媚无朋的巨大莲花,花茎蔓延直至耳际。那女菩萨赤足盘坐于莲花月轮之上,面容有说不出的端庄与祥和。
扎西憨憨的脸上显出一丝温情:“这是白度母呀,我们藏语里是叫做‘卓玛嘎波’,又叫‘七眼佛母’。姐姐你看,白度母的额上、手上、脚上一共有七只眼睛,因为她要用额头上的眼睛观十方无量佛土,其他六只眼睛观六道众生。她其实是阿弥陀佛的左眼所化的呀。” txt小说上传分享
纵横图(6)
“她好美丽啊。”范文嘉无限神往地叹道。
“文嘉姐姐,你可以请一幅白度母回家。她是我们藏族人最尊敬最崇拜的佛母,能保佑你消除病因灾劫,斩断轮回,免除魔障,凡有所求,无不如愿。”
“那,我该怎样求?珠珠请你帮我。”
扎西俯首在那中年僧工的耳边轻声说了句什么。那僧工温颜而笑,手下放慢,大概是特地让范文嘉看清楚印制的过程。几分钟后,一幅洁白美丽的白度母印像已经完成,僧工向扎西点点头,那少年小心翼翼地捧着印像向窗边走去。
阳光穿透红色的窗棂,将白度母映照得熠熠生辉。范文嘉几乎屏住了呼吸,好不容易等到扎西说了一句“好了”,立即向那少年伸出手去。
“给我吗?”颇有几分惊惶地问道。
“还要等一下。文嘉姐姐、柏然哥哥、少华哥哥,你们跟我来。”说罢径自向前走去,我们一片茫然地紧跟着他。
穿过一片甬道,从一大片忽明忽暗的红色窗棂后走过,那少年推开一扇掩藏在阴影中的小门,向我们做了个就地等待的手势。门后是一老一小轻声对话的声音,藏语,不知所云。两分钟后扎西出现,微笑着向我们招手。
简陋而低矮的小屋里,一位看不出年纪亦看不出表情的僧人端坐在窗前,身后透出隐约微光。
扎西垂手站在僧人旁边,满脸严肃说道:“三位贵客远道而来,堪布活佛原当亲自迎接。只是今日活佛正闭关,因此请大弟子单增法师为你们三位诵经祈福。三位,请坐下吧。”
他指指面前的蒲团,我们依言坐下。
单增法师的脸上露出一丝颇为僵硬的笑意,就像是许久不曾笑过一般。少顷,他点点头,扎西从他身后取出一个小布包,徐徐展开,是一柄颜色沉旧的金刚杵。扎西将金刚杵递给单增,自己则手持一柄小铃,轻轻一晃,叮当作响。
单增法师闭目垂首,随着那铃声轻轻祷念。极单调的曲调与节奏,微有高低起伏,尾声微挫,像是被某种东西温和地阻挡了一下。嘤嘤咛咛,好听至极。
我盘腿坐着,努力睁大眼睛看那法师的脸。稍一留神周遭,那二人尽皆低头双手合十,不由得暗骂自己活泼过度,只得也闭上双眼。片刻,那祷念的声音便如*一般直钻进脑海,我仿佛正置身于无边海洋,身体有轻微的摇晃。
并不知道流逝的时间是几分几秒,只晓得清醒过来之时,单增法师已经不见踪影。少年喇嘛扎西坐在窗边,若有所思地望着范文嘉,神色中若有悲悯。
她的面前正摆着那幅白度母。
斩断轮回,免除魔障,凡有所求,无不如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