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那树林中隐隐约约的人影,一辆马车中,一个贵妇的声音低低地传来,“不必找了,我看到耿郎了。”
她这话一出,那仆妇连忙四下张望,问道:“夫人,你说将军在哪里?”
看着仆妇这傻傻楞楞的样子,那贵妇人因为心情不好,有点不愉了,她转过头看着隔得老远的树林,那相谈甚欢的一对,紧紧蹙起了眉。
这时,另一个仆妇凑近前来,她朝着贵妇人低声禀道:“夫人,李氏常氏吴氏郑氏她们都过来了。”
贵妇听到这些名字,眉头蹙得更深了。过了一会,她低低地说道:“阿苏。”
“婢妇在。”
“你说要是当年耿郎娶的是卢文,会不会根本不会纳那么多妾?”
那仆妇被她的语气惊了下,过了一会,仆妇低声说道:“夫人,将军一直敬重于你。身为主母,有了男人的敬重也就够了。”
“够了么?”贵妇低低地笑了起来。明明与平素一样的笑声,可那仆妇却觉得,这笑声中恁地带了几分怅惘和苦涩。过了一会,贵妇低低说道:“我妒忌卢文,我恨她。”
那仆妇一惊,她看向贵妇,急急说道:“夫人,这是完全没有必要的事,将军与卢文又没有发生过什么。再说了,将军的夫人只有你,只是你,卢文也是嫁了人的,何必生这种无端之火……”
她才说到这里。那贵妇打断她的话头,低低说道:“我便是恨她。”一句话令得那仆妇住了嘴后,她低低的继续说道:“我恨她。明明她都成了婚,还生了几个儿女,可在将军眼中,她还是昔日好友。在将军看来,天下的妇人分为两种。一种是妇人,另一种,则是一个叫卢文的妇人。她卢文独一无二,而我。不过是挂上他妻室名头的一个妇人而已。”
说到这里,贵妇紧紧握着自己的手,慢慢说道:“你说卢文有什么好?自以为是,自命不凡。张扬不知检点……我呢,我五岁开始。便被专人教授礼仪规矩,我能用最规范的小隶写时人喜欢的华丽诗赋,不过我不需要才女之名,我会管帐,从小就跟母亲一道学习内宅之事,我生来,便是做为一个权贵的优秀妻子而培养的,我会管教仆人,会与别的夫人打交道,会妥善处理好内宅的关系,会说让丈夫舒心的话,会在关健时候提醒他振作,会从细微处帮他留意官场变化……一切大家闺秀必须会的,我都会,都精通,可为什么耿郎心中,那个独一无二的女人,竟是那个不知羞耻的化身男子,还在男人中周旋,可笑的卖弄才情,还与那些下贱的风月伎子混在一起的卢文?而不是我?”
贵妇说到这里时,那仆妇唇动了动,一句话差点脱口而出,“那是因为夫人与别的闺秀做一样的事,仿佛是批量炮制的,而卢文一直在做她自己。”当然,这话她没有胆量说出来。眼前这个夫人,虽然端雅得体,是个优秀的主母,可她同时也是一个小心眼的女人,她对付不服她管教的仆人和妾室的手段,可狠着呢。
贵妇苦笑了一阵后,眼角泛出了晶莹的泪花。过了一会,她喃喃说道:“其实耿秉是个好丈夫……最娇美的妾室,他也不偏爱,他永远尊重我,永远给我正妻的待遇,去年那个小妾仗着怀了身孕,对我说话没轻没重的,结果他就把她冷了三个月。在尊重我这种事上,他一直配合着我。”
沉默了一会,贵妇又道:“年轻时,母亲和那些贵妇总是说,女人只要做到我这个地步,就不可能不幸福……可是幸福是什么?是守着一个宅子,管教着丈夫的儿女和妾室财产,还是得到丈夫的一份尊重,不多也不少,就是那点尊重,然后相敬如宾的过上一辈子?阿苏,我记得你与你丈夫在一起,老是乐呵着,你能不能告诉我,幸福是什么?”
阿苏顿了顿,半晌才低声说道:“阿苏想,幸福应该是疼自己也疼自己的丈夫吧。夫人,你平时太累了。”
“我很累吗?我不觉得啊。”
“恩,夫人很累的。夫人总是兢兢业业守着那些规矩,唯恐没有保护好自己的颜面,每走一步都想三步,与将军说个什么话,也是在心里过了三遍才说出的。将军说的话,夫人也要想个三遍,要想出很多条意思来。还有,夫人明明不想将军纳妾,还一再主动地开口,只为了讨老夫人欢心。婢妇知道,夫人是想将军自己开口说,他不纳妾了。可将军他与夫人没有那么近,他也没想那么多的。还有,夫人帮将军纳了妾又防着她们,上次婢妇看到将军那眼神好象挺不喜欢的。”
贵妇也没有想到这个跟了自己多年的仆妇会说出这么多。她一直觉得自己做得很好,做每一件事时,方方面面都考虑周全了,都以最不得罪人的方式最周全的方式在行事。怎么从她这口中听出,自己竟是一点也不聪明了?
那仆妇说到这里,自己也有点悔了,当下她急急地说道:“婢妇不是那意思,婢妇就是说,夫人太重规矩了,都把自己束缚了。其实有点事,夫人不喜欢,跟将军明说出来就是。要是那卢文,她就肯定会直接说出来。”她觉得,夫人和很多贵妇的共同想法就是,什么事都可以在妥协中达到周全,可是这样不是很累吗?明明很累很辛苦,还要这么周全干什么?她想不明白。
其实贵妇也想不明白。她十几岁嫁给耿秉,现在一晃十年了。她的枕边人,依然如初嫁时一样,与她隔了一层,总有点疏离。每次她要给他纳妾时,他就那样淡淡地笑着,淡淡地看着她,没有反对,也没有赞同。他恪守着夫妻之道,在应该来她房中时,除非在外,从来都会到她房中来。而在平时,他很多时候甚至宁愿睡在书房。有时她都觉得,自己也罢,众妾也罢,在耿秉的心中,只是一个符号,只是一个代表女人,代表能生儿育女的符号。
还有,她一直不明白,卢文那样根本不合主流,应该被所有人厌弃的女人,怎么就有自家丈夫和阴澈,还有前太子刘疆那样优秀的男人看重和珍惜?
这个怅惘的女人,可能这一生都不会明白,当一个女人一生考虑的重点都是“怎么维持体面”“怎么让别人不说闲话”“怎么让丈夫满意让婆母满意”“怎么才是合格的贵妇”时,她就已经输得彻底了。明明,她排在第一考虑的,应该是,“怎么做好自己”。这世间的事都是这样,当一个人所思所想,都以取悦别人,都以顾及别人的想法为目的时,她其实已经迷失了。当然话说回来,这样的女人,是男权时代中,永远是大男子主义心中的贤妻,因为她懂得妥协嘛。她也许做得很好,也许对得起主流,她唯一对不起的,只是她自身而已。
就在贵妇怔怔地看着地面出神时,身边的仆妇突然说道:“夫人,将军朝这边过来了。”
仆妇的话令得贵妇下意识的凛然端庄起来。
转眼间,耿秉便走到了自家夫人的马车前。就着火光,他瞟了一眼随时随地都显得很完美的妇人,淡淡说道:“今晚应该会发生一些事,这里并不安全,你还是回去吧。”硬梆梆的丢下这句话,耿秉大步离去,直到他的身影被人群淹没,他也没有回半个头。不过不需要回头,很少得到丈夫这么体贴的贵妇,已感动得欢喜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