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九太倔强,从小便是如此……”
突兀地,他忽然话锋一转,“小九的娘亲,叫做碧莲,那可当真是个青莲一样娉婷的女子啊……”
俊脸微微仰起,他的目光迷离而带着雾一样的朦胧之色,仿佛在遥想怀念着那个在云梦泽畔的湿地上,泪颜惘然的人类女子。
“……碧莲?”
小沁重复着,似乎从来没有听过这样一个名字。
“……嗯。小沁,我们灵狐一族从来不乏美人,可是你不曾见过,碧莲,那到底是怎样一个水做的女人……直到今时今日,我也忘不了,父君临逝之前,向我提起那个女人的时候,他的脸上的笑容有多温软。那时我便想,是什么样的一个女人,竟然让我那父君,愿黄泉为伴,愿再许来世……”
他死时,她在宁阳陋巷里含辛茹苦,而她死时,他已在三途边上徘徊了十年。
大手将那茶盏轻轻捧握住,幽伢低沉而娓娓的话语在竹林里清悠地飘荡着,“若非父君当年为我挡去天劫而被雷霆击碎了道行,最终落得灰飞烟灭的结局……我想小九,也不会是今日的性情与模样……”
世事如风云变幻难料,年少的狐女垂首立在帝君的身后静静地听着,想象着那个纯净如莲的人间女子同前代狐帝的悲辛情事,想象着那个叫做小九的半妖,如果不是如今的模样……那么也许、也许他会那些庸碌的凡人一样……但是再怎样,也不会同她的生命有半分的交叉。
“碧莲死在了云梦泽边的山中,我去送了她最后一程。”
幽伢说着笑了笑,眉宇之间有抹温柔神色。
“我本以为她病入膏肓,已经不辨人事,况且我明明是化成了同父君一模一样的脸,可是她却在最后一刻认出了我来。想来……她真的是对父君情深若斯,才分辨出来了吧……”
心中似乎有什么隐隐地一动,小沁那向来没有什么表情的脸上,忽然便有了奇异的神色,脱口道:“……君上你?!”
“呵呵,”似乎明白小沁心中所想一般,幽伢仍旧是淡笑着点了点头,将茶碗抵在唇瓣,轻轻地啜了一口,芬芳进入肺腑,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半是玩笑地道:“好姑娘,你可莫要告诉那个小沉香精,不然……本君便又要看他的冷脸了。”
“……是。”
小沁轻声应了,“奴婢不会多嘴的。”
幽伢摆摆手,似乎方才的话只是一番无关痛痒的玩笑一般,又续道:“碧莲死了之后,我将小九强行带回了谷中。那个时候他那样小,个子才及我腰间呢……”
幽伢的大手在身侧比了比,语气里那身为长兄的宠溺与疼惜便隐隐透了出来,“但向我发脾气的时候,哭喊声和怒吼声却大得很……那孩子啊,一定是先前吃了许多苦,才会那样憎恨人类,也……不接受我这个哥哥。”
“那一年我刚刚登上帝位,岚煌与其他几个弟弟俱都虎视眈眈,我心里自然是晓得的,可是父君新死,我心中自责已极,本不想对自己的手足行阋墙之事……”
陈年的旧事,从狐之谷的主人口中慢慢道来,淡然得仿佛消失曾经那惊心动魄的颜色,往事蒙尘,而今提起,除却叹息,还是叹息。
“可是族中之人俱都不接受小九,那个孩子,当真是过得十分辛苦。我看在眼里,本想着不去管他,他的心志自会磨练得强硬一些。他一次次想逃出谷去,一次次都被我捉了回来。直到岚煌将他骗出谷险些溺毙在云梦泽里那一次之后,我便下定了决心,就算是……为了补偿他也好,为了遵守父君的嘱托也好……”
此刻,紫袍玉冠的狐帝收敛了一贯的轻佻,英俊的脸上笼罩着一层倦怠的淡淡神色,“我将岚煌他们七个,全都杀了。”
清浅的低呼从侍女的口中发出,小沁连忙伸手掩了唇,然而脸上却显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色,“您、您真的……亲手、杀了自己的手足?”
“嗯,狐之谷一夜之间少了七位少君,又哪里会做得假呢?”
幽伢缓缓起身,负手踱了几步,颀长挺拔的身子同那些青节傲竹一般的笔直,“同类相残本是违逆天道,更何况我弑戮的,还是骨血手足……”
“可是没有办法的,小沁……我既然坐上了狐帝之位,便断断不可能让岚煌他们有机会取代我。况且岚煌那个时候,已经几乎丧心病狂……他带着族中不服我上位之人,前去人间大肆屠戮做尽了血腥之事,若我不杀他,不久之后,天谴即到,与其看着他们被天雷劈散肉身魂魄,倒不如我亲自动手。”
小沁垂下眸去,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个在外人之前从来风流调笑,从容无限的君上,原来……竟也有这样迫不得已之时。
“我动手杀他们的时候,早已知道了小九躲在一旁……后来他要我教给他杀人的术法,我很高兴,想着总有一天,这个异母弟弟会代替我,坐上狐帝的位置。那个时候,我也算是,还了父君的恩情,也……变相地补偿了碧莲。但我知道,若是我让位于小九,执拗骄傲如他,定会不屑一顾,所以我一步步,逼着他变得强大,逼着他渴望追寻能击败我的方法。”
“所以,君上一料知珠儿定非凡女,便派族人去丹城火烧碧府,也是为了要激他?”小沁问着,“君上,珠儿的血,真的……可以药死人,肉白骨?”
“聪明的丫头。”
幽伢赞了一句,转过身来,指了指桌上的另外一盏茶碗,道:“小沁,将那一碗也添上吧,我想……小九应是快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