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个人,默然在椅子上坐下来,心绪孤独而缭乱,几乎想象不出今后这种形同水火的日子该怎么过。床边的桌子上,摆着一封信,大概是吴阿姨送进来的。信封上没有写发信地址。她满腹狐疑地打开信封,展开信纸,一片斑斑点点的水渍把信纸搞得有点发皱,是什么?泪水吗?她看见信纸的下方写着“严君”两个字,呼吸忽地紧促起来。肖萌:你好!
我想和你谈谈,我觉得应该和你谈谈。因为我知道你是爱着周志明的,也因为我和你一样爱过他。
我们都是不幸的。我的不幸在于得不到他的爱,而你的不幸在于得到了却不珍惜。你和你的全家也许还不知道,三年前他锒铛入狱,给自己选择了一条牺牲之路,就是为了救护你的姐姐和你的一家,由于他销毁了你姐姐在十一广场上‘闹事’的证据,你们才在那场浩大的冤狱中得以幸免。这几年,他吃了多少苦是可以想见的,但他却从来没有诉过苦。这种忍辱负重的性格,也许是使你至今不能完全了解他的一个原因。但是,他的正直;他的善良;他对别人的热情和坦荡;他对生活的严肃和乐观;他对事业的使命感和责任感;难道都没有使你为有这样一个爱人而感到过一点儿自豪和满足吗?这一切闪光的品质在种种顺逆荣辱之中保持得那么顽强,顽强得成了一种本色,使人在任何情况下都能觉得他可信和可靠。我想你不应该是无动于衷的,你应当是看到了的,因为你最亲近他。
请你原谅我吧,我爱过他。直到现在我才明白,他从来没有爱过我,因为他已经爱了你。
友谊可以分享,爱情必须独占。我多么希望能有一个使他幸福的家庭环境,多么希望你能好好地待他。你能吧?
我是你的朋友,请别怪我多这个嘴。
严君
她扑在桌子上,无声地痛哭起来,她的泪水和严君的泪水重叠在那封信上,湿透纸背。她糊涂、她羞耻、她悔恨!她不配他!她终于在泪水中决定了自己的道路。
她决定了!
三天以后,学生们开始放寒假,在那张贴在教学大楼门前的光荣榜上,她成为法律系第一个要求去分校草创的志愿者,并且主动要求参加了去分校打前站的先遣组。她决心要去吃苦,要做一个高尚的人、一个自强的人;她决心抛弃庸俗,挣脱自私和冷漠的小圈子,真心实意地为他人、为事业而生活,在忘我中找到新的寄托。只有这样,她才能配他!
她默默地收拾着行装,一切都没有告诉母亲。如果母亲对她的去留无所谓,那她也无所谓;如果母亲感到伤心或者生气,那就随她去。她甚至体会到了一点儿恶毒的报复欲!
先遣组不用带行李,她仍然像搬家似的装了满满两大手提包东西。她想好了,这个春节她要一个人在外面过。
在走的前两天,她给周志明写了一封信。她曾经一遍又一遍地思考、梳理着那些渴望对他倾吐的话语,但是最终拿起笔的时候,却是极短极短的几句:志明:
我对不起你。
我要走了,到分校去。后天早上坐十六次慢车走,再见。信发出以后,她一直没敢离开家,估计着他见到信便会来找她。她在家等了整整一天,然而他却没有来。
早上,天刚亮,外面下了雪。她提着手提包走出自己的卧房,在走廊里恰巧和从厨房里走出来的母亲打了照面。
母亲显然是刚刚起床,还穿着睡裤和棉拖鞋,棉袄披在肩上,手里端着一只盛满牛奶的玻璃杯。看着她行装齐备的样子,惊愕地瞪起了两眼。
“妈,我要去分校了,坐今天早上的火车走。”
母亲明白了,握着牛奶的手拼命抖起来,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看着母亲苍白的、有些睡肿的脸,心一下子软了,万端感触一起堆积在心头,眼泪忽地流下来。
“妈,你和爸爸,自己多注意身体啊。”
“我,我还是你妈吗?你要走,还跟我说什么?还说什么!你可以一仰脸就走嘛,你可以不认你这个妈妈,你从来没把我当作你妈妈!”母亲疯了似的,哆嗦着叫喊起来。
母亲的叫喊,使她的心又坚硬起来,怨气和委屈、不满和忿恨全都凝结在舌尖。她只吐出两个字:
“再见!”
她提着提包,从母亲身边走过,走出大门。听见玻璃杯掉在地上碎裂的声音,她没有回头。
火车站里人很多。正是春节前铁路联运的高潮时期。坐这趟车探亲和放假回家的人拥挤不堪。站台上泥雪狼藉,到处堆着一堆堆的箱子和行李,拉东西的电瓶车高声鸣着汽喇叭,技术高超地在人堆中绕来绕去。她的手提包被两个男同学帮忙拿到车上去了,她没有上车,心情紧张地向检票口企望着。她在那封信上是写了车次和时间的,虽然没有要求他来,但她固执地咬住内心里的那个确信——他会来的,会来的。
“施肖萌,快上车吧,座位快占不住啦,你等什么人吗?”先遣组的老师在车厢门口大声招呼着。
她紧紧盯住检票口,仿佛一个蹲在黑洞里的人紧盯着洞口的一线光亮一样,已经没有什么人进站了。一个检票员在栅栏上挂起了“停止检票”的牌子,她心里格登一沉,那牌子像一面大盖子,把洞口堵死了。
扩音器里,播音员开始催促乘客上车,接着,站台上的喧闹的人声被喇叭里的一支轻快的乐曲盖住。她沉重地移动起脚步,踏上车厢的踏板。车门关住了,列车在不知不觉之中徐徐开动,她的脸紧靠在车窗上,望着检票口的栅栏远远地消失在窗沿的后面。
“他到底没有来……”
当十六次慢车拖着沉重的气声驶出南州火车站的时候,市公安局五处的大灰门里开出一辆淡绿色的上海型轿车,在滑泞的雪路上小心翼翼地朝北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