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不过世事磋磨,心里那点儿侠气怕早就没了——卢蕤忍着没说出来。
门房见时机已到,便进来通报:“殿下,有个道长来了,您是现在见?”
燕王挥挥手,朝卢蕤道:“你去后院吧。现在你是我的人,其实有时候,这幕僚比亲人更可信呢。”旋即便是恶趣味地笑了笑。
去往后院的路上,卢蕤迎头就撞见了怀抱册子的萧错。萧错没看见他,二人撞了个满怀。
卢蕤站在原地,萧错箕坐着,颇有一股要杀要剐随时请便的好汉作风。
“你要是想杀我……就赶快!”萧错把结局想了个遍,也找不到卢蕤不杀自己的理由。
因为萧错从小到大受到的教导便是——赶尽杀绝,斩草除根。而且萧家家主已经伏诛,就算杀了萧错,太后也会受制于羽翼渐丰的皇后,无法对卢蕤追责。
世易时移,时也命也。
卢蕤只是蹲下身:“我入京的第一天,有位公子为了策马,命仆人拿着马鞭清道,其中有一鞭子,就落在我的背上。”
“马槽有很多马鞭,你给个痛快。”萧错别过脸去。
“而后我雁塔题名,以为自己这辈子终于能踏入朝堂,谁知第三天大理寺的人就带我去了牢狱,我在那儿待了十天……那时候我想,叔父崇奉佛法,里面讲报应,可我为什么会受到报应呢?为什么诬陷我的人没有受到报应?”
萧错支支吾吾,那确实是自己犯下的错。那时候他看不得卢家出了个进士,卢修己还常常跟他说卢蕤的坏话,而他又和曲江宴上的尚书之子认识,二人两厢合计,就做了这么一个局。
子嗣过继是禁中语,彼时还没拍板定论,圣旨也没下,拿捏一个小小的旁支子孙,比踩死一只蚂蚁还简单。
皇室最忌讳泄露禁中语,卢蕤伯父又是礼部侍郎——顺理成章就成了大理寺的定谳结果。
卢蕤居高临下,心里阴暗的一角终于盖过了平素温和的神情。
响亮的一耳光。
卢蕤眼角带泪,似乎那一耳光里,他这些年的血泪与屈辱,顷刻间消下去大半。他学着许枫桥,双手提起萧错的衣领,“也谢谢你让我知道,我什么都不是,这狗屁的世间也什么都不是。你坏事做尽,因为太后活得好好的,而我,我们,什么都没做,落一身的疤、一身的骂名,甚至想活着也得倾尽全力!”
“狗屁的世间!”卢蕤又骂道,“但我不会杀你,因为我没资格。”
萧错愣在原地,百感交集。这时候该道歉吗?可是道歉有用吗?原本之前听说,这卢蕤脾气好,出了名的好,结果这一上来就连打带骂……
也是,经历过那种事,谁还能脾气好啊……
萧错翕动着嘴唇,“对……对不起。”
可卢蕤却没心思听,起身朝自己的房间走去了。
在曲江案之前,他一直觉得自己是一个完整的人,学有所得,依靠才能,入仕为官。他感激世道,让他的出身不上不下——不上,就可以远离朝堂最深处的勾心斗角,不下,就有机会接触经史子集,充实自己一展平生所学。
甚至大周还开了科举。
他要考最难的进士科,因为他的老师是郭希善。
他满怀信心踏入考场,下笔千言,放榜后,在进士科第三。
未来无比光明,他已经能想象到之后凭借才华扬名——不说名满天下,至少能小有名气,治理一方也好。他对大周的一切怀抱热忱,帝都风物繁华,他以后有很多时间慢慢体会。
策马坊街,春风得意,杏花扑面。
美得像梦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