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你醒了。”姚霁青按捺不住,“恕我冒昧问个问题,你这长相不差,甚至可以算是中上,怎的快到而立之年都没有成家?”
卢蕤揉了揉眼,这种问题之前已经被问过无数次了,“穷啊。你应该问许帅,他那么有钱也一个人呢。”
这是在打太极呢。姚霁青摊手,“他怎么想我怎么知道,他不是正常人。”
“那我也不是。”卢蕤不喜别人过问私事,权当是如此回复能断绝姚霁青的意图,语气里也带着些不耐烦的冷淡。
眼看接近那处毡帐,卢蕤吩咐商队停下。
姚霁青摆了摆手,日头正照着,众人也都乏了,正好路过这片牧民聚居的地界,算了算越过断鸿山的野狼谷,就能到达叱罗部和贺若部了。
就算他们体力可以,但卢蕤却不行,这人一下马车就坐在一边,默默数着后面商队的货物,心里有着盘算。
姚霁青把酒囊递过去,卢蕤摆了摆手,“不用,我有水壶。”
姚霁青耸耸肩,和部落里的人熟稔地用漠北话交谈,面前的几个老头讲起话来手舞足蹈,身上羊毛毡散发出多年的腥臭,头发上的虱子跳来跳去,偶有几个跳到姚霁青脸上,都被他不经意掐了去。
漠北人穿的不是大周流行的胡服,而是最简单的动物皮毛做成的御寒外袍,手里还有信手一砍的木头削成的枪和箭,他们期期艾艾了半天,浑浊的眼神和沟壑纵横的脸终于定格在了卢蕤身上。
老头指了指卢蕤,“那是菩萨吗?”
这时卢蕤正靠着毡帐,坐在一个破破烂烂的木墩上,曲着一条腿,拿着水壶的那双手慵懒地搭在膝盖上,另一条腿则随意地撇在一边。
姚霁青哭笑不得,“这是我们商队队首。”
卢蕤穿着的是白色衣袍,头发也蓬松干净,腰间的承露囊塞满了晒干的泡桐花,闻起来总有一股佛门中人的恬淡馨香。周身的璎珞和金玉腰带、抹额也是贵不可言,在漠北话里,菩萨是对尊贵之人的称呼,所以漠北人能这么说再正常不过。
姚霁青回头看去,卢蕤双目涣散,总是淡淡望着远方,心事重重。他总觉得自己和卢蕤隔了一层障碍,障碍之后是他这种人永远无法理解的世界,索性不再去想。
又是一番攀谈后,姚霁青礼貌地和几个老者分开,“基本上打听清楚了。这儿是贺若部的势力范围,但贺若部的主体在断鸿山之后。再过差不多半月就是祝祷大会,他们这些牧民要应付贺若部的差役,交一些草料和兽皮,所以他们才削尖了木头没日没夜地打猎。”
老者身型佝偻,离他们越来越远。
“他们答应让我们留宿?”卢蕤问。
“有生意干嘛不做?我说能帮他们打几只豹子或野狼,他们很开心,就应了下来。”姚霁青活动着筋骨,似乎是没想到还有帮漠北人的一天。
但这一天到来他也不觉得意外,战场上打仗和私底下是两码事,比如刚刚的两个老者,并不能燃起他心中的仇恨,反倒是物伤其类。忽然,姚霁青想到什么,“我其实对你很好奇。”
“陆长史对你说了什么。”卢蕤揉着太阳穴,本能地反应过来。
“无非是曲江案。但我好奇的根本不是这个,在幽州,旁人对你的看法一概都不太好,都觉得你性格孤僻不合群,谁知道你一来就说要灭霍家寨,还把许帅拎了出来。你俩一文一武,按理说……不应该有啥交集,更不是点头之交。”
卢蕤良久才从颠簸之中回过神来,“想听?”
姚霁青本想说也不是非听不可,然而出于好奇心驱使,颇有一种死皮赖脸的气势,盘腿坐在一边,跟初见时的趾高气昂截然不同。
“事实上我很早就注意到他了……我负责钱粮发放,府上那些卫兵,我但凡发慢了会一个劲儿地催,只有他,总是无所谓。后来我听人说,他家境殷实,又有早年打仗的家底,每天坐班半天,完了就去校场练习骑射。再往后我母亲不在,因为我人缘不好,那群人唯恐避之不及,只有他把属于我的例赐和贴补送了过来,还用了上好的绫罗料子。”
姚霁青:“那你就想拉他一把?没想过他不愿意?”
“想过,但我知道他会明白的。”卢蕤笑眯眯的,姚霁青的问题无疑刺痛了他心里最隐秘的一个角落。
他回想起蒙受冤案的那段时日,他百无聊赖消极怠工,颜焕说幽州小庙容不下他这尊大佛,不知内情的同僚也不把他放在眼里。他就像地上的枯叶毫无依凭。
某日踏进府衙的时候不经心瞥到了许枫桥缠臂缚的背影,日光下对方侧过头,起伏不平的侧脸和浓密睫毛镶上一层金色。
卢蕤想不到该怎么跟这人攀谈,正如他之前见到过的许多人那样。他笨嘴拙舌,一见人吵闹就心慌,巴不得马上逃之夭夭。许枫桥俊目掠过他,他心脏跳得极快,浑身上下的血液活泛起来,那句寒暄的话憋在嘴边呼之欲出……
许枫桥走过他身边,冲他身后的武淮沙以及几个兄弟打招呼,他们勾肩搭背,说好了晚上要吃顿好的,欢声笑语渐行渐远,仿佛卢蕤压根不存在。
后来他偷偷观察着许枫桥,内心一遍遍煎熬着。他知道许枫桥是折了翅膀的鹰,并自私地想为他续上双翼重新振翅在天空。
他想好了所有的退路,如果那个人讨厌自己拒绝合作,他也一并受了,但接触几天后,他一遍遍遮掩着不敢让许枫桥知道。
我是在利用你,我不配真心相待。
并肩翻越落翮山的时候,卢蕤早已分不清心脏到底是因为心动而砰砰直跳还是害怕,至少那晚独处的悸动不是假的。
穿山越岭永不知疲倦的鹓鶵,想要栖息在梧桐树上。
跋山涉水的骏马,会不会眷恋那座驿站?
至少这段情感从一开始就不该有。卢蕤执拗地掐掉心里起伏不定的火苗,对许枫桥的愧疚此时压倒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