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顗翻了个白眼,咬着后槽牙,“谁说我们要这么做——”
“被戳中了是吧?”许枫桥拊掌大笑,“说真的裴遂安,我以前一直把你当保人,客客气气,恭恭敬敬,生怕惹了你回朝不好做。但我昨日可算是明白了,无论我惹不惹你,你,你们河东裴氏,没有一个会把我当自己人,而我只要依靠征战的胜利,就能入朝,这是我实实在在的功勋。”
“你……你在说什么?”裴顗握紧双拳,面前茶炉的热气冒起,顶着壶盖,似乎下一刻就能顶得壶盖翘起,掉落在地。
“懂了吗?我的,没人能抢。”许枫桥指了指自己,眼神锋芒毕露,那是狼群捕食猎物之时不容许任何人垂涎的独占,“无论是功劳,还是人,你和你们裴家,永远别想从我手里夺过。”
“许枫桥!我看你真是疯了。”裴峥怒骂,“我们晋阳好歹也有三万军士,你以为你那八百就顶用?真把自己当英雄了?我入仕这么多年,还没有一次……”
“裴府君,需要我提醒你吗?晋阳从收到战报到开始戒严,这几天,是谁在出力,又是谁,改组了晋阳大营的编制,带着他们早起操练?”
朝阳透过户牖,一片片洒在许枫桥脸上。
“又是谁,把我当好用的工具,日日逍遥自在煮茶品诗书?还趁我不在,和我的人互诉衷肠?”
矛盾一触即发!
“英雄,你们难道潜意识里不是这么想的——这许枫桥积极备战,就让他做英雄去吧,反正上交兵部的战书我们写,功劳是谁还不任由我们说?这就是为何,我一直都很讨厌文人——啊,更生例外。”
裴峥局促不安,就像明明说好要下棋,忽然面前这对手不由分说把棋盘给你砸烂了!
他当然不知道许枫桥行伍多年,是如何看到莫度飞在文人侍御、宦官监军的双重监视下夹缝求生,层层被克扣的赏金还要分一部分给朝里打点。结果朝里人眼里,他就是个可有可无的打仗工具,需要的时候拿来用,不需要就一脚踹了,幽州围困那么久,援军跟死了一样,逡巡不前。
狗日的皇帝老儿,狗日的李齐光——这种愤恨渐渐移到了河东裴氏身上。
权斗、不作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天底下真有那么多罪臣?他许枫桥、莫度飞、袁舒啸和卢蕤都曾是板上钉钉的罪人啊!
何来之罪?
造成他流离失所的肉食者,站在高高明堂上呼风唤雨,又挥洒春秋史笔,浓墨重彩描绘他的叛逃与落草。
有那么一瞬,许枫桥想打完仗就带卢蕤归隐好了,去他妈的朝廷!一个个说要剿匪说要平叛,我看你们才是罪孽的根源!
“裴府君,道不同,不相为谋。我刚和策商量好了,我们马上去代州,那儿即将迎接漠北大军,我们会打个漂亮仗,就不需要裴府君收留了。至于米粮和支援,更生也有办法,就像他父亲那样,总能变着法耍花样。”
许枫桥起身推开门子,决绝地走了。
“叔叔。”裴顗压低声音,全然没了昔日尊敬长辈的敬意,“我和许枫桥的关系恶化也不足以让他今日忽然踹翻桌子吧?是什么让你对他发难,战前内讧?这不是明智之举吧。”
“是。”裴峥长舒一口气,倒了一杯热茶,“我看他不爽,本想让他收敛收敛,别太把自己当回事,谁成想他反应这么大,直接带着兵走了?不过也无妨,晋阳大营三万人,经过代州的缓冲,就算打过来也不至于遭受太多。”
裴顗皱着眉,这小叔还真是光长年龄不长脑子,“自折臂膀对你有什么好处么?”
“他也算得上臂膀?”裴峥浅呷了一口茶,雍容宏雅,“跟我们又不是一条心,顶多是为了夺权,下一步架空我,享受享受他师父没经历过的。”
裴顗觉得不对,“不可能,叔叔,你要是看不上他,就不会在他们抵达的第一天,给他们那么多耐心。”
“好大侄啊,我是替你鸣不平。你当保人冒着多大的风险,他许枫桥倒好,吹鼻子瞪眼,就差把目中无人四个字写脸上!我说侄儿,你何必为他说情?”
裴顗不为所动,依旧直勾勾看着裴峥,那双黑曜石一般的瞳孔似乎已经把年长之人看透了,旋即轻笑一声。
“我为他说情?叔叔,是有人对你说了什么吧?许枫桥这脑子就不是个弄权的脑子,你不会自卑到觉得自己斗不过他?再不济有我在你这边,你也绝对不占下风。是不是有个道士跟你说,许枫桥再继续待下去,对你仕途不利,又或者——他一走,生死无定,我就能独占卢更生,是不是?”
裴峥哽住,心想这好大侄儿还真是不好骗,“你怎么知道的?我知道我们肯定能赢,有没有许枫桥都能赢,他一走,你和卢更生反倒能独处——就算卢更生想走,我也会找法子让他留下。”
“叔叔,你……”裴顗虽是后辈,却恨铁不成钢。这都什么时候了!当事人都咽下那口气,为什么旁观者还想着替自己出口气?这是该谢谢呢,还是该推辞呢?
而且原本定好的计划,根本没有支援代州的一块!晋阳为要害之地,要迎接漠北和燕王的两轮冲击,马虎不得!
“叔叔,我不想让河东裴氏成为千秋罪人。”裴顗站起身,“我去替你说和,就说你没想好,有些冲动,如果许枫桥真走了……叔叔,你能找到和他能力差不多的将领吗?还是说,你有把握抗到朝廷派援军?你还记得莫度飞怎么死的吗?”
裴峥毛骨悚然。
“你敢驱逐许枫桥,是谁给你下了定心丸让你觉得,漠北不足为惧,嗯?你怎么就不想想,如果你成了下一个莫度飞呢,如果‘那个人’的目的从一开始就是让你利用可怜的好胜心自毁一臂,让晋阳成为一座孤城呢?”
“你就愿意跟他共事?遂安,我不信晋阳掘地三尺就找不到可带兵之人,你甘愿在他手下被呼来喝去?他只不过是佃户出身的士卒……”
门户之见已经深入整个朝廷的骨髓,裴顗自幼熟读经史,整个人也极其矛盾。一方面他知道唯才是举的重要性,坚信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发于卒伍。但他毕竟是世家出身,受人阿谀习惯了,自然而然觉得世间太多人都是庸人,朝野公卿,有几个宰相州部起家?不都是世家中人,没有世家的身份,谁管你是谁?
“我也不知道,可是,我们有时间么?有时间找一个新人出来?叔叔,如果一味争强好胜,却放过了最优的选择,岂不是……舍近求远?”
裴顗脚步踏出门槛,只觉得自己被活生生撕成了两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