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怎的,戚隐总觉得他这话儿不是冲那老人说,而是冲他说。他想逃,可身子就这样僵住了,仿佛压了重负在肩上,半分也动弹不得。
他眼睁睁地看着恶鬼向他伸出干枯的手掌,耳畔忽然响起老人的声音,急切又惊恐。
“大人,快闭眼!快闭眼!”
它的手掌离他越来越近,他想要闭眼,可是眼皮不听使唤似的,怎么也阖不上。
一双温热的手覆在眼前,视野里顿时一片漆黑,身上的重负忽然间就解脱了,他大汗淋漓地醒过来神来。手放下,眼前又是那帮哭哭啼啼的罪徒,他心有余悸地回过头,扶岚靠在墙边,闭着眼休息。方才遮他的眼的,正是扶岚。
他浑身都是汗,像刚刚经历了一场梦魇。戚隐压住颤抖的手,道:“老人家,您在记忆里是能走的?”
“不错,我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我不该直视他。直视他,就会被他察觉,他将我的手脚都折断了。”
老人道。
“看一眼就会被发现?”
“就像倘若有人在背后骂你,你会打哈欠。声音和目光都有力量,神祇能够通过呼唤和目光感应到对方的存在。大人,他很强,他曾是天下最接近神的人。决不能唤他的名字,风会把你的声音带到他的耳边,他将会听见你的声音。决不能直视他的容颜,注视暴露你的方向,他将会察觉到你的目光。”
老人道,“大人,您可以前往巴山神殿,典籍中被抹去的是他,被删除的是他,被消隐的是他。您将在字里行间发现他的踪迹,得知他的过往。”
朱明藏小声对黑猫道:“肥猫,你说这个鬼是不是就是那千年老怪?难怪那老怪要遮脸,长这么丑,出门得吓死一条街的人。”
黑猫一爪子拍在它的猪脸上,“闭嘴吧你,小心他听见你说他坏话,一把火把你烧成烤乳猪。”
“老人家,我看你们追黑仔追了半天,定是有所求。”
云知笑道,“我们大家都赶时间,你们等了几千年,一定也急得慌,不如大家明明白白说出来,如何?”
老人淡笑,“不错,大人,我等身中神巫诅咒,肉体不腐,灵魂不灭。我们已经在这神墓里待了太久了,大人,您身上有白鹿的血脉,恳求您赐予我们血液,让我们走向幽冥的彼岸。”
“要多少?不会要吸干黑仔吧?”
云知问。
“不会不会,一滴即可。这里统共三十名罪徒,只劳烦大人破一点皮肉。”
老人忙道。
戚隐解开掌心的布条,左手指尖一凝,三十颗血滴子晃晃悠悠地从掌心的伤口里冒出来,飞向墓道里的罪徒。所有罪徒跪在地上,捧起掌心接住那殷红的血滴。
罪徒们齐声道:“大人,叩谢您的恩德,愿白鹿大神降福于您,护佑您福寿安康。”
血滴悬浮在空中,滴落在他们的眉心。每个罪徒身上都亮起白花花的光芒,焦黑色的外壳皲裂,露出他们原本的模样。他们的发上结着小辫,垂在圆润的肩头,大多数人赤着半身,胸背纹着妖魔魑魅,还有的纹着奔月白鹿。往下看,腰上系着银色裙裳,缠了一圈叮叮当当的骨饰。他们再次向戚隐稽首,耳下大银环子晃晃悠悠,一眨一眨闪着光。
“大人,请切记,既出神墓,绝不可说出他的姓名。他是恶鬼,他总有一天会回来,向你们,向诸天神祇,向整个世间复仇。”
老人叩首道,“他的名字,是巫郁离。”
说完,所有白色魂灵开始消散,像山坳子里的云烟,风流云散。
“老人家,敢问您的罪过是什么?”
戚隐问。
“我养大了他,”老人空洞的眼眶流出晶莹的眼泪,“我养大了那只恶鬼……我亲眼看着他的掌心第一次飞出紫萤蝶,也亲眼看着他躺入玄银锁黄金俑。那只恶鬼,那个孩子啊……”
魂灵消散,墓道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一声浅浅的叹息,随风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