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会。”路舟雪目送着他跑远,手心里召出轮回鉴,开始聚精会神地往里倾注灵力。
月光满地,木棉花枝头正艳,偏殿的烛火跳跃,这本是一个宁静惬意的晚上。
偏殿那边突然爆发了争吵,烛火在窗纸上投出影子——两个人扭打在了一起,废妃似乎在不断咒骂着什么,见状路舟雪急忙赶了过去。
偏殿里,地上散落着几缕破布,大大小小的,看起来是被人用剪刀胡乱剪碎的,宿倾站在那里,手里紧紧地捏着半块碎布,同不远处将剪刀按在自己咽喉上的女人沉默相对。
女人的头发在扭打中尽数散乱,可她的眼睛却是前所未有的明亮,任谁看了都会觉得,她现在是清醒的,她冷漠地看着宿倾,满眼恨意:“你为什么还不去死呢?”
“你都还活着,我为什么要去死?”宿倾的头发也散了,把一张脸都遮住了,叫人看不到他的神色,只听得他嘲弄地反问废妃,“你恨他,为什么要我去死?”
“你和楚钦都该死!”女人猛地抬头,死死地瞪着宿倾,眼睛瞪得几乎要鼓出眼眶来,“你身上流着和他一样肮脏的血,有和他一样狼心狗肺的心肠,看见你,我就恶心!”
“那你何必生下我?”宿倾冷笑着朝废妃靠近,“难道不是你心甘情愿和他生的么?十月怀胎,怎么一次都没想过流掉我?嫌我恶心,为何不打出生就掐死我呢?嗯?”
“母妃,我还是喜欢疯了的你,一口一个钦郎,天天翘首以待地等着那个男人来,随便一骗就会乖乖听话,可不像现在这样,一边要死要活,一边苟延残喘。”宿倾说着就要去夺废妃手里的剪刀。
这些年,废妃并不是没有醒过,相反,她清醒过很多次,每一次都曾言语恶毒地咒骂宿倾,让他去死,最初时,他还会因为母亲的话难过、痛苦,可次数多了,也就麻木了。
甚至于还能在废妃咒骂他时毫不示弱地反唇相讥,两个同样一无所有的人用言语互相将彼此捅得鲜血淋漓,这几年来,一直如此,宿倾习以为常。
可是今日,屡试不爽的招数却突然失灵了,废妃听着他的话,和以往一样痛苦地捂住耳朵:“闭嘴!不许再说了!”然后突然,像是不堪忍受一般,将剪子插进了自己的喉咙。
上来夺剪子的宿倾猝不及防被溅了一脸鲜血,在一片血色中他惊恐地瞪大眼睛,惊慌失措地急忙去捂废妃的脖颈,剪子插在皮肉里,他一动不敢动,只是颤抖着声音道:“母妃……”
“母妃、母妃,我错了,我不说了,你别动,你千万别动。”恐惧和悔恨的眼泪夺眶而出,在满是血污的脸上留下道道湿痕,他顾不得擦,小心地按住废妃的手,语气哀求。
“母妃,你别动,我去死,我去死,你让我做什么都行,你别吓我……”宿倾带着哭腔道,手胡乱地想要抓住什么给废妃止血,怀里的女人看着他,嘴巴轻微地动了动,他连忙附耳去听,“母妃,你要说什么,你说,我听——”
“噗——”剪刀刺进血肉的声音响起,宿倾感觉自己的胸口传来剧痛,他愣愣地低头,只见他母妃将脖颈里的剪子插进了他心口,温热的血飞溅而出,不知是他的,还是他母妃的。
“那你就去死。”女人瞧着他,脸上露出一个畅快的笑容,紧接着口中开始大口大口地吐血,眼睛却是死死地瞪着宿倾,满是怨毒和憎恨。
“母妃,你难道一日都未曾爱过我么?”宿倾见她宁死也要捅自己一刀,不禁悲怆出声。
他的确是更喜欢疯了废妃——他的母妃疯了,会爱恨之入骨的楚钦,却不会爱他,可是至少这时候,他的母妃也不恨他。
“哈……咳咳咳……”废妃似乎想冷笑,不禁呛出口血,断断续续道,“我、我恨不得你去——”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睁大的眼眸无神地盯着窗外的明月,已然是气绝。
路舟雪赶到时,瞧见的便是这样一副场景,他看着佝偻着身形跪坐在地上的宿倾,几步上前想要说点什么,还未碰到人,宿倾先一步抬起了头,赤红着眼睛的少年偏执地看着他,忽然发起了疯:
“你不是也要走吗?还留在这干什么?滚,都滚啊!”
“宿倾,你冷静——”路舟雪的手被少年一把打开,宿倾满眼憎恨地瞪着他,一张口便是伤人的话:“我不需要你的可怜,要走就走,不用假惺惺地关心我,我不需要!”
路舟雪沉默下来,心疼地看着眼前因为骤然失了母亲而歇斯底里的孩子,可是轮回鉴已经启动了,他再来不及说什么,周身白光闪烁,他被带离了那里。
宿倾看着面前的人消失不见,对着空无一物的宫殿失神了好一会儿,这才后知后觉般地掩面痛哭起来,一开始只是小声的呜咽,可是他越来越难过,到最后完全是不顾形象的嚎啕大哭。
黑猫从房梁上跳下来,它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它只知道,它的小主人很痛苦,它蹭了蹭少年的手,抬起一双黝黑的眼睛看着宿倾,担忧地喵了一声。
宿倾听见黑猫的叫声,抬头泪眼婆娑地看着它,这是他最后的东西了,若是彻底一无所有,是不是就不会再痛苦?宿倾如此想着,手掐上了黑猫的脖颈,缓缓地收紧。
小猫对主人的恶意一无所知,仍旧睁着一双湿漉漉的眼睛安静又无辜地看着宿倾,毫不躲闪。
“喵——”一声凄厉的猫叫响彻宫殿,然后和少年绝望的哀叹声一同落下:“对不起,阿猫。”
十二岁那年的生辰,他同时失去了他爱和爱他的一切,从此悠悠岁月、茫茫人间,他再无所念,只他一人,独看红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