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天地广阔,何处魂归?
相柳最近出入大荒,越来越觉得时局不利神农义军,物资最是难搞,营中的吃食一旦降了标准,普通兵将也便都惴惴起来,关在帐中,依然会听到营帐外此起彼伏的叹气声。
那日傍晚,相柳从义父处议事归来,拨冗送了一批深海的海胆去小夭那里,待到天色擦黑,才从瀛洲岛赶回清水镇旁的深林山坳,远远便看到一个孤零零的人影蜷坐在一块枯树旁,衣饰分明是自己营中的兵士,如此脱离队伍孤身独处,不知为何?相柳放轻步伐探了过去,又走近了些,那人丝毫不觉有人接近,似乎正沉浸在某种情绪无法自拔,相柳已经可以借着夕阳余晖,看清那人的脸,是营中最为年轻的一个小兵。残部里多是年长的兵将,所以相柳对他有些印象。
相柳还记得他刚归入自己麾下时,热血沸腾的一张脸,年轻,但气盛,他参军之时神农残部已呈凋敝溃败之颓势,他是在军中每况愈下的时候加入了这支队伍,没打过一场胜仗,没见过一次辉煌,也正是因为这样,相柳对他很有些印象。
因为在那时,这样的神族子弟是可以有所选择的,他完全可以选择作为归降的一方,依然锦衣玉食,与亲眷们在新皇制下生活,虽不敢奢望前程锦绣封官拜爵,怎样都好过隐匿行迹离乡背井。但军中用人之际,他还是来了。相柳给过他委婉的提示,可那时,那个血气方刚的男孩子给出了一句答案——
「宁做败军之卒,不做亡国之奴。」
这个看似稚嫩的男孩子,心口跳动着,确是义军之心魂,身体里流动的,确是大义之血液。相柳将他编入队伍里最末的编制,希望给他更多的时间去学习和成长。军中规制森严,普通兵卒之上,更有队长司长多个职级,所以后来的日子,相柳也鲜少有机会再与那新兵接触,一晃百余年,他似乎沧桑了些,但按年岁来算,依然也只是个年轻人。
“九……将军大人。”那沉思中的士兵终于发现了迫近的素白身影。
“今日没有轮值?”相柳看他面对自己,依然有些拘谨,便放低身姿也随地而坐,与他仅有半臂的距离。
“今日我不当值。”那士兵搓了搓双手,那是一双布满伤痕的手,义军每一位兵士都有这样一双手,为了藏匿行迹,总是身处恶劣的环境中,日晒霜冻有之,蛇虫鼠蚁有之,每日为了生存所作的高强度操练下,一供一防都勠力拼杀,往往也会被同袍的冰刃所伤。若看那些伤口来论资历,他倒未必输给其他诸国军队里的司长。
“怎么独自离队了?还这般不警惕。”相柳语气平淡,所以也听不出到底是真的责怪,还是只是温和提醒。
那年轻的士兵倒是对这位年轻的将军颇有敬重之意,哪怕他随口说说,也万般上心,当即便要屈膝行礼认错,被相柳单手扶回了原地。
“我……只是近日听闻,族中最后一位血亲,寿尽离世了。”那士兵说到最后,目色便有些恍惚。
“寿尽而逝,算不得是坏事。”相柳想要给他些许安慰。
“我……我听闻,那位长辈被旧帝允诺,可葬在神农山的一处墓地,也算是魂归其所。将军……我只是突然想到,自己若有那一日,不知有没有魂归之处?”那士兵目色所望之处,正是遥遥神农山的方向。
那样年轻的一个孩子,所思筹的却是死生之事,相柳不敢冷淡对之。相柳想起玱玹登基后的一日,确实传来一句口信,说是神农山有两处山头已空置暂留,只派了最妥帖亲信看顾,那便是答应了相柳救治小夭的交换条件。相柳语气里居然带了些哀伤,“我与新帝早有约定,神农山上,会有我们的位置。”
“你是说那位黑帝?”年轻的士兵不可置信地看向相柳,全然忘了这样的目光略带不敬,然后,他忽然深深低下了头,一双沧桑的手将整张脸捂个严实,肩膀轻轻颤抖着,从指缝间透出般声微不可闻的呜咽。
相柳又陪他坐了一会,轻轻将手按在那个微微颤抖的肩膀上,“记住我们是为什么而战斗,那里,就是我们皈依的地方。”
相柳轻轻起身先一步离开,他知道,那个年轻的士兵还需要一些时间,去平复澎湃激烈的情绪。对于一个不愿归降的神农氏族,生,能守望血亲,亡,能魂归故土,也算一种求仁得仁。
「此心守山河,此身共山阿。」
那么,我呢?哪里才是我此生此身该皈依的所在?
相柳曾经常常陷入这样的茫然,但现在,他的心与一个人同频跳动,他想,那个人,就是他的归宿。
195君若水上风,妾似风中莲。
相柳来的频率不高,有时候要月余才得见一面,有时候,要两个来月,他才攒得出个半日空闲,大部分瀛洲岛上的日子,小夭都处于一种漫无目的的等待中,她知道他总会来的,只要没有告别过,他总会有出现的一天,可那一天是在具体什么时候,她又无从得知。等他来,似乎就是她每天最重要的事,心中靠着这一点盼望,对未知的每一分、每一秒,便也觉得充满了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