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踏过千年的时空,来与他相遇,为的就是和他生死相随,不离不弃,为什么自己又要将他一步步推离?为了那可笑的父子伦常?可他忘记了,自己本就不是他的儿子。
门吱嘎一声被人从里面拉开,朱高炽回过神,才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徐仪华的卧室门口。
锦绣从里面走出来,有小小的诧异,刚要开口说话,便被朱高炽挥了挥手打断,道了声:“绣姨先下去。”
锦绣没说什么,拂了拂身,转身离去。
房间里没有烛火,昏暗得几乎看不到徐仪华的所在 。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棂洒落进来,丝丝缕缕的光线衬得房间格外诡异。夜风微凉,撩起床前垂落的纱帐,轻舞飞扬。
“炽儿。”徐仪华听到动静,转过头出声。不是疑问的语气。
“母妃。”朱高炽应道,转身要去拿火折子,“绣姨怎么也不给你点灯?”
徐仪华的声音如同叹息:“是我不让她点的。我知道你会来。”
朱高炽拿火折子的手僵在空中,遂停下了动作,将手收回,索性也不点灯了。
这样也好,人在黑暗之中比较容易说真话。要是点了灯,见到徐仪华,他怕自己想说的话说不出来。
朱高炽走到床边,缓缓跪□去,磕了个头,直起身的时候说了句:“母妃,对不起。”
徐仪华没有说话。
朱高炽又继续说道:“我来,是告诉你,我要去东昌找父王。父王生,我生;父王死,我死。”
徐仪华依然没有说话。
朱高炽似乎也不打算听她的回应,径直说道:“我不是你们的儿子,你们的儿子在八年前父王北征乃尔不花的时候,就已经死了。”
他知道这个消息对于一个母亲来说是多么的残酷,但有些话,如果现在不说,也许就再也没有机会说了。
徐仪华终于有了反映,朱高炽听到她深深的叹了口气,半晌之后竟然说出三个字:“我知道。”
这完全出乎朱高炽的意料之外:“你知道?”
徐仪华苦笑一声:“炽儿是我最疼爱的儿子,他的习性,他的爱好,他的一切我有什么不知道的?从你跟王爷回到王府那一刻起,我就知道,眼前的人,不是我的儿子。可我不想去承认这个事实,也不愿去承认这个事实。你比炽儿健康,比炽儿快乐,比炽儿坚强,也比炽儿倔强。有时候我在想,也许是老天怜我,夺走了炽儿,却给了我一个更加优秀的儿子。所以我不再伤心不再难过,我把对炽儿所有的爱都倾注在你身上。可我千算万算也算不到,你跟王爷会……”
徐仪华深深吐出口气,再开口时已经转了话锋:“我从不反对王爷爱上别人,他是王爷,也是我最尊敬的人。他有任何权利爱上任何的人,可我从未想过那个人会是你。你知道当我得知你们的关系时,有多矛盾多痛苦吗?一方面我想让他得到幸福,那样我就不用每日每夜活在内疚当中;可另一方面,你们的关系是父子,也许你会说不是,但这件事你知道,他知道,我知道,但天下人不知道。有时候,杀人的不只有刀剑。更何况,你们在一起,是逼着我去面对你不是炽儿的事实。”
朱高炽张了张嘴,想要出声安慰,却发现自己找不到任何的语言,只能呆呆的跪在那里,半晌才吐出一句苍白无力的“对不起”。
徐仪华摇了摇头:“你没有对不起我,是我对不起他。”
朱高炽知道她口中的“他”是指朱棣,但却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这么说。如果只是因为这次以死相逼,反对他们在一起,那她这句“对不起”应该跟他说才对吧。
徐仪华转过头,看着他:“地上凉,起来吧。”
朱高炽没有起身:“孩儿此去东昌,如果有什么不测,请母妃看在我做了你八年儿子的份儿上,替我好好照顾云舒和瞻基。”
徐仪华知道再也没有理由阻止他,只点点头,说了声“多带几个人去”。
朱高炽磕头,起身,再也没有多说一句话,转身迅速出了门去。
天地苍茫,夜黑风疾,奔腾凌乱的马蹄打破夜的寂静,划开渐渐泛起鱼肚白的天际,朝东昌的方向绝尘而去。
八百里加急,日夜兼程,可朱高炽依然觉得太慢。手中长鞭一下下抽在马臀之上,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快点,快点,再快点!
他害怕,怕马儿跑得慢了,怕自己去得晚了,怕从此与他天人相隔,再也见不到面了。
张玉战死,朱能重伤,燕军中了埋伏,伤亡惨重,朱棣身中毒箭,被敌军冲散,生死不明……
军报上的每一个字都如同一把刀,在朱高炽心尖儿上凌迟,疼痛伴随着呼吸折磨着他早已不堪重负的神经。他不吃不喝不睡,争分夺秒的赶路。饥饿,疲惫,身体的疼痛他通通感觉不到。
八年来的点点滴滴在自己脑海里一遍遍闪过,朱棣的脸朱棣的笑朱棣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挟裹着凌厉的风朝他袭来。
他说“记住,一定要比父王强,否则,就不配做我朱棣的儿子。”
他说“同舟共济,荣辱共享?你凭什么让我相信你做得到?”
他说“我朱棣的儿子,是要上战场打仗的”。
他说“炽儿,不行,我们是父子。”
他说“炽儿,你总得给父王时间。”
他说“炽儿,我们要携手并肩,开创盛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