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花园中一处凉亭里,放眼极望:“想不到韩王还有如此雅兴,更想不到北地竟有如此风光。”
江进在我身边得意地笑道:“洛阳人极爱牡丹,以养花赏花为乐,所以凡言语中独称‘花’,必指牡丹。你看我园中牡丹如何?”
“洛阳牡丹甲天下,果然不负盛名!”
我还没有张口,便听见身后一声十分耳熟的赞叹,江进早已迎上去:“韩大人到来,小王寒舍蓬荜生辉啊!”
韩梦征仍是穿着清凉雅淡的纱衣,微风吹拂下,衣摆缓缓浮动,仿佛行走在云雾里。然而他在一片绚烂的花丛中经过,倒显得他更像一抹清淡的浮云。他微微地笑:“多谢韩王相邀,不知道燕王到了没有。”
江进眼睛盯在韩梦征若隐若现的胸口,似已对他的态度有所习惯,颇自然地笑道:“既然韩大人来了,皇兄应该很快就到。韩大人不妨在这凉亭中等候,小王去去就来。”他说着向前殿方向走去。
韩梦征又笑了笑,走进凉亭朝我拱手:“越王殿下也来了。” 说罢站在凉亭一侧,漫无目的地负手远望,仿佛满园牡丹尽在他的眼底,却入不了他的眼中。
我努力在脑中搜寻他的面孔,仍是一无所获。
韩梦征忽然一笑:“凌王殿下真的记不起下官了么?”
我并不意外他会开口,直视他道:“你在南越曾见过我?”
韩梦征转身朝向我,那种睨视的眼光不知何时收敛,变得温润起来:“殿下不记得了么?很多年前,你刚刚封王不久,有一群新科进士前去拜访,你设宴款待,席间与我们纵论天下大势。我们之中很多人比你年长,却都被你的远见卓识所折服。彼情彼景,梦征至今牢记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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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章 人在局中(下)
我缓缓转动眼眸,视线扫过茫茫花海:“你虽记得,我却忘了。如今的越王已经与南越凌王不再是同一个人,韩大人,你也忘记罢。”
韩梦征微微叹了口气:“既已不是同一人,越王又何须在意梦征记得。”
我淡淡一笑:“那你也该记住,你应称呼我越王,不是凌王。”
“下官明白。”韩梦征怅然道,“恭喜越王殿下亲人团聚,在魏国大展鸿图。”
“多谢。”
韩梦征良久不语。一只彩色的蝴蝶从花丛中飞来,落在凉亭的栏杆上,他伸出手指,捏住了蝴蝶斑斓的翅膀:“殿下,您觉不觉得江南的景色与这只蝴蝶很像?笙歌、流水、才子、佳人,一切都是那么繁华绚丽,可是禁不住严寒的摧残。”
我眯起眼,看着他手中的蝴蝶,没有答话。
“下官来到洛阳后,这样的感触更深。魏国就像刺骨的寒风,嗜血的野兽,没人能阻止它侵袭一切的强大意念,而南越却在歌舞升平中逐渐沉溺。如果殿下还在,朝廷重臣中也许还能留有一丝血性,可惜……”他停了停,又黯然道,“虽然殿下如今决定身事北魏,毕竟还是南越嫡系皇子,难道忍心江南的锦绣春色被北地寒流践踏殆尽?”
他的睫毛低垂,好像蝴蝶的触须一般轻颤,衬在他白净的脸上,有种令人不忍加以拒绝的脆弱之感。我心里不由轻叹,不知道这样的神情江原有没有见过。如果文弱也算一种魅力,那这魅力已在他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我走近韩梦征身边,微微低头,在他耳边道:“你是太子的人,你来魏国,难道只是为了劝说我这些么?”
韩梦征答得十分平静:“太子的人为何不能是朝廷的人?下官来魏国,是代表南越朝廷。”
我点点头,笑道:“也许。不过,南越不是柔弱的蝴蝶,只是外表美得像蝴蝶而已。韩大人,有时候柔弱也是一种武器,不是么?”
韩梦征抬起眼眸道:“殿下恨太子,还是也恨皇上和整个南越?”
我嘲弄地笑:“难道不是整个南越都更加恨我?恨不得我死了罢!”
韩梦征不语,他把蝴蝶弹走,看上去有些伤感。
我口气软下来,尽量真诚地劝了一句:“洛阳虎狼之地,不适合久留,奉劝韩大人还是早些离开的好。”
韩梦征悠悠道:“殿下,恕梦征不能听从。于公于私,下官暂时不想离开。”
我面色一变:“你明知道晋王与太子交好,却又当场给他难堪,如此明目张胆纠缠在燕王身边,难道不怕太子和晋王追究?你不会天真地以为,这样就可以挑起燕王和晋王的冲突罢?”
韩梦征笑了笑:“下官不只要效忠太子,也要效忠朝廷。太子与谁交好,不代表下官就必须奉承谁。燕王殿下是梦征仰慕的人,仰慕之情不亚于对当年的凌王殿下。于公,我必须留在这里等待称帝大典结束;于私,能这样时常与他相对,或可了去梦征心中遗憾之情。”
我记起他当日第一次见到江原的失态,不由惊诧:“你真的对燕王……”
韩梦征看向远处,眼神忽然又飘忽起来,声音梦呓般低下去:“过去我以为凌王殿下已是男子中的极品,可是那日见到燕王,才明白世上还有另一种全然不同的极致。那样冷酷、那样刚强,眼中透出的睿智,让人感觉深不见底。越是深不见底,越是无法抗拒地想要接近……”
我顺着他目光望去,居然真的见到江原从远处走来,身边跟着程雍和李恭时。看着他们走近,韩梦征脸上不由自主地微笑,又似乎带了一点忧伤,那种如痴如醉的神情完全不像在作伪。
我纳闷,怀疑韩梦征中了某种咒语,或者被谁下了毒。为什么我第一次看到江原,没看出什么睿智刚强,只觉得那张臭脸可厌。而且江原的心思明明已经写在脸上,整天带着“野心”二字满世界招摇,难道韩梦征竟然看不出来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