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河边,学会了游泳、划船。又在那阳光灿烂的高地上学会了骑马。而这时,一匹驮着空鞍,马具倒悬的马,正在缓步踏上河岸高地。
※※※
罗斯福庄园是在山顶。在那玫瑰园里,十英尺高的藩篱后面,已经挖好了一穴新坟。准备就在这里举行简短的仪式,他的亲属、高级官员、生前友好和邻居们都被护送到他的墓地上来。一队军校学员举枪致敬,六位战士把灵柩抬进玫瑰园里。罗斯福夫人跟在灵柩后面。在绿叶织成的棚架上出现了一个十字架,海德公园村主教派教会的牧师走来为吊唁的人领祷。玛格丽特·杜鲁门那晚在她的日记中写道:“仪式简单,而非常感人。”当棺木慢慢降入墓穴时,牧师举起手,结束说:
『劳累的一生已经终止;
战斗的时日已成往事;
生命的航船靠拢彼岸,
航海的人终于上岸永息。
靠上帝您的仁慈托庇,
我们在此和您的仆人告别!』
一架飞机在天空孤寂地盘旋。军校学员整齐地跨上一步,向天空鸣枪三响,把小狗法拉吓得汪汪大叫,打了个滚,缩作一团。在号手吹起入息号时,小狗还在发抖,惊慌万状,不知所措。
埃莉诺·罗斯福迟缓地离开墓地。回到纽约,她在黑色丧服上戴上当年富兰克林送给她作为结婚礼物的珍珠镶成的鸢尾花形别针。她只用几个字把围拢着她的记者打发开去:“一切都已成过去。”
第十二章 新日月,新天地
1945年4月13日清晨,天气和暖。那天是星期五,《我的一天》的作者没有送出专栏文稿。【指罗斯福夫人。见第二章附文。——译者】早上6时30分,哈里·杜鲁门在西北区康涅狄格大道1701号,尚未起床,蒙胧中似乎有件特别紧急的事情使他再也睡不下去。突然,他想起他现在已是美利坚合众国总统了。于是从床上一跃而起,一把抓过衣服来,好象要准备立刻行动似的。因为,他长期观察罗斯福,觉得“当了总统,正好象骑虎难下,他只能骑下去,否则就会被老虎吞噬……想停一下了也不行。”这是他后来在回忆录里写的。
杜鲁门倒是一个可以不下鞍子的骑手,因为小时就是个黎明即起的密苏里州农民,具有中部边界人民那种骡子般的劲头,敏锐的头脑,而且对世界历史的理解,比之大多数美国总统都要深刻,连富兰克林·罗斯福也比不上他。这一切当时还看不出来。《时代》周刊写道,“在上星期,他的朋友几乎一致认为,他不会是一个伟大的总统。”萨姆·雷伯恩议长认为杜鲁门是个“大事都正确,小事错误多”的人。可是在他刚刚就任总统的时刻,没有出现什么大事。《堪萨斯城明星报》的罗伊·罗伯茨说,“哈里·杜鲁门不是一个给人使坏的人。”大家也都同意这种看法。对罗伯茨和其他保守派来说,新总统是个脾气好、能力差的政客。这个衣冠楚楚,一度是男子服饰用品商店的老板,讲话不冷不热,节奏单调,他那中西部口音比之艾尔弗·兰登还要平板。他们私下议论说,这人把罗斯福总统第四次总统任期坐满,以后再没有人记得他了。
他们就是这样看新总统的,而他最初给人的印象,也的确如此。华盛顿政界认为,他当上1944年副总统候选人,只是党内力量妥协的结果。这点罗斯福从来不加否定。如果回忆录是信实可靠的,那么罗斯福在他和杜鲁门同选获胜之后,几乎没有向谁提到过杜鲁门。结果是,杜鲁门上台时,成了美国历史中最缺乏准备的总统。
本来任何过渡都有些尴尬的时刻,而且罗斯福政绩辉煌,谁也难以望其项背。但是,他的继任者给人的印象,活象个乡下佬进城,自惭形秽,似乎只是来华盛顿作短期旅行。按照他自己的回忆,他当了总统后的第一个早上,特工人员来到他的公寓带他从后楼梯下来。尽管有特工人员在场,他总是忘记自己已是总统。一个新闻记者称呼他“总统先生”,他竟不知所措说,“我希望你不必这样称呼我。”他在白宫匆忙宣誓之后,发表第一次公开讲话说,“我将按照我认为是总统的作法,努力继续做下去。”对于他和大多数美国人民一样,那位已在温泉逝世的人仍然是“总统”。
那个星期五早上,他一出大门,就和一个美联社记者打招呼说,“喂!托尼,你要是去白宫,干脆上车来罢!”特工人员露出颇伤脑筋的徉子。到了市中心区他又坚持要步行去银行,特工人员就不只是不高兴,而且紧张起来。总统走路,他们是不习惯的。新总统步行的消息很快传遍附近街区,造成前所未有的交通阻塞。杜鲁门才后悔地承认警卫是对的——总统是不能去银行的,只有银行来找总统。人们对总统表示敬意,他倒满惬意,但是,人家一提到他的新职务,他就神色不自如。他对白宫记者团说,“老朋友,如果当记者的也祈祷的话,替我祈祷祈祷吧!”
从实际情况看,他这种表现是很自然的。那个伟大领导人的去世使每个人都有点慌乱。昨天,杜鲁门在忙乱中找到一本《圣经》,就宣誓就职。慌张中来监誓的首席法官还以为新总统中间名字的“S”是指司比,其实,那个“S”本来什么也不代表。宣誓以后,杜鲁门感情激动地吻了《圣经》。那时他对指挥战争的知识,和《华盛顿邮报》的一般读者差不多——事实上,《华盛顿邮报》一直是他的主要消息来源。罗斯福什么也不告诉他。杜鲁门从来没有进过白宫的作战室。人们感到奇怪的是:他当上总统的第一天,还没有听说过原子弹,而约瑟夫·斯大林对曼哈顿计划,反而几乎了如指掌。史汀生曾想把新总统拉到一旁,向他作一个简要汇报,可是当时没有时间。第二天,按照杜鲁门的说法,“吉米·贝尔纳斯来看我,虽然他郑重地说,我们快要完成大得足以毁灭整个世界的一种炸弹,但也没有把细节告诉我。”这个来自密苏里州的杜鲁门听了只好干瞪眼。大约将近两个星期以后,他才听到关于洛斯阿拉莫斯的进展情况的全面汇报。当时,李海海军上将又一次以爆炸专家的身份愤慨地说,这个计划完全是浪费纳税人的金钱,说“这是最蠢不过的事。”
华盛顿阅历很多的人,都爱议论关于杜鲁门笨拙的故事传闻。这些传闻并不象攻击罗斯福的那样带有恶意,而且有时还满滑稽。新总统出席帕德列夫斯基的音乐会之后,被邀请到后台去会见那位演奏家。杜鲁门当副总统时,曾和劳伦·巴考尔【劳伦·巴考尔是四十年代著名女明星。——译者】一起拍了一张照片,杜鲁门弹琴,劳伦高坐在大钢琴上,露出长长的腿。帕德列夫斯基这时彬彬有礼地低声对杜兽门说,“总统先生,我知道您也弹钢琴。”总统却谦逊地回答,“噢,不,艺术大师,比不上你”。象这样的故事,其有趣之处在于杜鲁门总统也能够一笑置之。嘲弄使他毫无所动。他有自知之明,这点品质在华盛顿是少有的。他以自己朴实无华为荣,而这品质则更是少有。
可以肯定,他确实缺少风度,并不老练,并不英明,也缺少领袖的魅力。但是,成百万对罗斯福那种高高在上的威严气势感到畏缩的人,对于杜鲁门平易近人、朴素无华则感到高兴。罗斯福打算和胡佛竞选总统,事前连自己的妻子也没有告诉,而杜鲁门在宣誓就职后,就给住在密苏里州格兰德维乌的九十一岁的母亲去了电话。自从罗斯福去世的消息从温泉传出,他在格兰德维乌市的老家一直就被新闻记者和摄影记者包围着,有打电话的,有按门铃的,有在窗外窥视的。杜鲁门老太太一律不予理会。但她接了儿子来的电话。“妈妈,我非常忙。”杜鲁门说。他请她放心,一切会顺利的。可是,他说,“你大概会有一段时间收不到我的信。”他带着很多文件回到家里,就跟贝丝和玛格丽特到隔壁的单元。那家很好客,用他的话说,“他们请吃火鸡,然后再弄些东西给我们吃。我从中午起一直没有吃过什么东西。然后我就上床睡觉,把那一天的一切事务都撇在脑后。”杜鲁门一家连想也没想到去麻烦白宫的厨房,也没想到打发人到外面饭店叫饭菜来。他们和经过大萧条的很多家庭一样,精打细算已经成为生活习惯。在他每周必定写给密苏里自己家里的信里,他谈到他知道罗斯福去世后自己如何感到谦慎自卑。“当我到达宾夕法尼亚(原文如此)大门口进入美国最著名的大厦时,有两个接待员迎接我,”——接着他便提到关于他在康涅狄格大道那套公寓的遗留问题——“我们的家具现在还放在那里,还会放一些时间……但是,我已付了本月房租,而且下月他们如果还没把白宫重新布置好,我还要再付一个月房租。”他最后写道:
『“过去六天,真是非常紧张。我是在4月12日(东部战时暂用时间)下午7时零9分宣誓就职的,而现在是4月18日下午9时。当了六天美国总统!简直难以相信。今天也是很不寻常的一天。我要睡觉了,但是,我想还是给你们写一封信。我们在白宫一安顿下来,你们两人就来这里小住。烦恼甚多的儿子和兄弟祝您们好。
哈里”』
在等待埃莉诺·罗斯福迁出白宫以前那段时间,新总统一家临时住在宾夕法尼亚大道总统府斜对面的布莱尔宾馆,衣服都没有从箱里拿出来。玛格丽特兴奋已极,她在日记里写道:“美极了,一切都那么古雅,名贵无比。来访贵宾住在这里。美国总统住在这里,爸爸是第一个。”当然,这些日子里她总是兴高采烈。她4月22日的日记是这样写的,——“我和妈妈、爸爸今天到沃尔特·里德教堂去。然后,我们去探望潘兴将军!多么令人兴奋的事呀!”在1945年,象平庸(campy)和古板(square)词义经过贬化的词儿,人们都还不知道,但粗俗(corny)这词已经流行。在宦海生涯中弄得精疲力竭的华盛顿人,也把“粗俗”这个词用在玛格丽特和她那衣着整沽的父亲身上。他总好穿一套灰色的双排扣上衣和长裤,两色的花包头皮鞋。他第一次对全国发表演说时,竟忘记让萨姆·雷伯恩先作介绍,那位议长不得不粗声打断他说,“哈里,先等我介绍一下。”《华盛顿邮报》巧妙地说“犯错误是杜鲁门的常事。”至于贝丝·杜鲁门的情况,人们知道很少。后来有个记者找到一个和她一起长大的密苏里州独立市雇员。“她是个了不起的姑娘,”亨利·P·察尔斯兴高采烈地说,“我有生以来认识的姑娘中,能够从牙缝里吹口哨的,她是第一个。”
哈里·杜鲁门对别人的指摘,通常不以为意。但损害他妻子和女儿的名誉,就是另一回事了。玛格丽特在宪法大厅以职业歌唱家身份首次演出后,发生了一件最为哄动一时的事。《华盛顿邮报》音乐评论家保罗·休姆著文说,总统的女儿“唱得不太好,”“很多时候声音不清”,“对她所演唱的曲调几乎完全表达不出来。”白宫收到《华盛顿邮报》后没有几分钟。这封亲笔信就发送给休姆:
『我刚看完你对玛格丽特音乐会的蹩脚评论。……看来你是个事业很不如意的笔头。……我希望有朝一日会遇上你。到时,小心你的鼻梁会断,你将要用很多鲜牛排来贴你淤黑的眼睛【在美国,有些人被打伤了眼睛时,往往贴上鲜牛排来医治。——译者】,说不定下面还要戴上个护身腹带。
H·S·杜鲁门』
玛格丽特对此感到羞愧。她对报界说,“我绝对肯定我父亲不会使用这样的语言的,”接着就含泪跑回楼上去。休姆在他第二篇音乐评论里,劈头就说“假如我可以斗胆发表意见的话……”于是,杜鲁门低声下气地承认:“我感情脆弱,有时控制不了自己。”这件事大家从此也就认为了结了。但共和党人,包括众议员理查德。M。尼克松在内,却不肯罢休,他们说当总统的应该言行十分庄重。
反对杜鲁门的人,把他看成是个笑柄,而且是个蹩脚的笑柄。罗斯福的举止,至少总象个国家元首。他总不会忘掉自己的身份去严厉指责一个音乐评论家,也不会象杜鲁门在一封怒气冲冲的文件里说海军陆战队的“宣传机器,几乎可以和斯大林的比美”。在华盛顿以外的地方,他的举止就象一个美国退伍军人团成员在全国代表大会上那样。在佛罗里达州,他头戴白帽,身穿花色怪异的夏威夷衬衫,手里拿着特大号的手杖。他和温斯顿·丘吉尔一起去密苏里州富尔顿市的途中,头上戴着火车司机帽,快乐地开着机车。在堪萨斯城,他走进弗兰克·斯平拿的理发店,对弗兰克说,“别用什么名贵的东西,什么带香味的我都不要”。报界把这一切都照登出来,还刊登了他登上“圣牛”号前对他母亲吻别,他母亲最后说的话:“要做个好人,又要有点刚强劲儿”。
在富兰克林·罗斯福下葬在海德公园后的若干天乃至若干周内,并没有人对新总统寄予多大的期望,只有少数的人慢慢地得出结论:认为哈里·杜鲁门按某种标准还算得上是个好人,而且是有点刚强劲的。马歇尔和李海发现,在白宫作战室里,他们向他汇报,从来不必重复再说一遍。都队番号、军舰舰名、作战计划、敌人部署、后勤供应的数字——他都记得住,而且进行扼要分析时也都能引用。就任的第一周还未结束,他已着手处理棘手的巴勒斯坦问题,为在旧金山召开的第一届联合国会议作准备,改组了华盛顿的官僚机构并变动了三个内阁成员。他差一点否决了艾森豪威尔的意见,而主张命令美军攻入柏林和布拉格。他一生中只有少数几次没有凭直觉预感办事,这是其中的一次。要是他当时按直觉预感办了,战后欧洲的历史就会大不相同。在莫斯科的艾夫里尔·哈里曼大使,由于对新总统几乎全不了解,坐着大使馆飞机,横渡亚洲、欧洲和大西洋回国汇报(当时是创纪录的了),以免杜鲁门会被斯大林的欺诈行为所欺骗。4月23日星期一,哈里曼被带进白宫椭圆形办公室,晋谒新总统:
『我和杜鲁门先生只谈了几分钟,就发现这个人对形势是真正了解的。我感到多么惊奇和宽慰啊!他把我和国务院之间所有来往电报和报告都看了,几个月以来的都看了。他了解当前实况,也了解发展过程,并能敏锐地领会这些事态的意义。』
罗斯福试图博取俄国人的欢心。杜鲁门却对他们直言不讳。当莫洛托夫和安德烈·葛罗米柯走进椭圆形办公室时,总统直接了当地指出,美国和联合王国对雅尔塔协定的每一规定都已履行,但是,信守诺言不能是单方面的。莫洛托夫回答说,苏联也同样一直是守约不渝的。杜鲁门反驳说,在波兰问题上就不是。他当场立即向莫洛托夫说清楚,只要红色傀儡还在东欧当权,波兰就不会被接纳进联合国。而且,他希望莫洛托夫一字不漏地将这意见转告斯大林。莫洛托夫愤怒地回答说,“我有生以来,从没有人对我这样讲过话。”杜鲁门冷冰冰地说,“如果你们履行协议,就没有人对你这样说话了。”当时哈里曼陪同会见,后来他追述说,“他对莫洛托夫很粗暴,粗暴到连我都有点担心。但是,我确实为新总统感到很自豪。”
从海德公园回来,杜鲁门就邀请贝尔纳斯参加新阁,当国务卿。用总统的话来说,贝尔纳斯当时“几乎跳起来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