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下旬一天的下午三时左右,太阳快要落山了,彩云把天空映得一片光华斑斓。这光华宛若雾气,把这一带的景色拥揽在自己的怀抱里。
本多一行来到一座破败的吊桥前,分成三四人一批,默不作声地向对岸走去。本多往脚下看去,只见桥北侧是深不见底的深渊,南侧的禊所就在卵石形成的浅滩岸边。这座已经开始腐朽的吊桥,则正好把深渊和浅滩从中分开。
过了吊桥后,本多回头看着那些正默默通过吊桥的青年。桥板在不停地微微颤动,在对岸的景色构成的背景中,有橡子树林、桑田、枯萎了的盐肤木红叶、黑树干上官能性地挂着的一只红柿子,还有紧挨着柿树的一间小屋。就在这背景下的映衬下,手提玉串的青年们紧挨着走在吊桥上。正在这时,夕阳轻轻钻出山顶的云隙,把落日的余辉洒在了他们身上。这余辉清晰地照出白色裙裤上的褶皱,也把白衣照得通亮,像是从里面发出了亮光。同时,玉串上的杨桐树叶也现出墨绿色的光泽,把它那纤细的倩影尽情映在白纸片上。
近20个人从这桥上全部过完,需要花费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利用这段时间,本多再次观赏着从盐津到梁川这一里长的路途上已经看过的群山秋色。
这里正是山坳,远山近岭浓淡有致,尽收眼底。群山上到处生长着杉树,在周围色调柔和的红叶中,杉树丛显得格外郁暗、凛然。虽说是红叶,却因季节还早,只是在黄色毛织物般的长长绒毛间,泛出了显眼的红锈色,隐约飘溢着一股压抑,像是不愿让那些红、黄、绿、茶等色彩变得更加鲜艳。
四周的山岭沟壑云蒸霞蔚,到处飘浮着篝烟般的气味,洒满薄霭似的光亮。而远处的群山,则在晚霞中凝为淡淡的黛色。不过,这一带却没有一处险峻的山容。
等到大家全都走过吊桥后,饭沼又往前走去,本多紧紧跟随在他的身后。
过桥前,脚下看到的都是紫杉的落叶,而现在铺满沿山崖往上蜿蜒而去的石路上的,则是樱树的落叶,从桥对面看过来,宛若红色的落花。遭虫蛀蚀的叶片好像被染上了曙色,本多不禁莫名其妙地想到,这衰颓为什么竟现出了黎明的光彩?
登上山崖便是一座望火楼,蔚蓝的天幕下挂着一只色泽郁暗的报警用小吊钟。从这里伸展出去的小径铺满柿树落叶,一直通向壬生菜田和农户小院,还有紫红色的菊花。每个院落里都兀立着光秃秃的柿树,上面挂着一些蚕茧般的果实,小径弯弯曲曲地环绕着各户农舍的篱笆。
这时,已经来到了一户农舍的尽头处,视界忽然开阔起来。从被杂草遮掩住的“嘉永年间大念佛供养”的石碑处开始,小径也一下子变成了宽阔的田间大道。
从这里望过去,西南方有一座小山,前面是高高耸立的御前山,北面则是绵延起伏的群山。来到这远离河流和街道的地方,除了御前山山麓的一个村落外,竟看不到一户人家的屋顶。
路旁遍地都是稻秸,盛开着丛丛红色的马廖花,还不时传来蟋蟀的微弱叫声。
这一带的田地大多是那种布满裂璺的黑土地,上面架着一排排晒稻穗的稻架,或是一片片地铺放着刚割下的稻子。一个少年骑着崭新的自行车,一面回头看着这奇怪的一行人,一面炫耀似的慢吞吞地骑了过去。
西南方的那座小山被红叶完全覆盖了,宛如撒上了一层红色的粉末,一直向北伸展到桂川的岸边。在那里的田地中间,兀立着一株被雷电劈开的杉树。被劈开了的树干稍稍往后仰去,上面的树叶全都枯萎了,泛出血渍般的颜色。杉树的树根略微高出地面,稻芒似的草丛往四面白花花地散去。
这时,一个年轻人发现道路尽头站着一个白衣人,便叫了起来:
“他在那儿!”
本多感到一阵莫名的战栗向自己袭来。
大约半小时以前,阿勋一手提着村田①步枪,双眼充血,曾在这一带徘徊。
①1880年由村田经芳最初制成单发枪,后于1889年改造为连发枪。
他并不是因为海堂先生的叱责而生气。在先生叱责他时,他突然产生一个难以忍受的想法,认为自己渴求的美和纯粹的玻璃器皿,已经落到地上摔得粉碎,可自己却被不愿承认眼前现实的一种感情给俘虏了。
阿勋觉得,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必须秘密借助恶的发条,利用这种力量来使自己产生飞跃。就像父亲曾经做过的那样?不!不行!决不能像父亲那样,用恶来稀释正义,再用正义来稀释恶。自己想悄悄储藏在体内的恶,也必须与纯粹的正义同样纯粹。总之,理想实现后,自己一定要自刃杀身。那时,体内纯粹的恶,也将与行为中纯粹的正义同归于尽。
阿勋从未想过要为私情而去杀人。他一直在不安地考虑,杀意怎样才能产生?又怎么同非常严谨的日常生活联系在一起?眼下必须要做的,是让自己的双手染上纯粹的小恶,还要轻微地亵渎一下神明。
崇尚笃胤的海堂先生,是那样地把兽肉和兽血视为污秽。因此,阿勋借上猎枪,倘若能在秋天的山里打回一只野猪或鹿,那便最好不过了。假如实在打不到,就打一只狗或猫什么的,再把那血淋淋的尸身带回来就行了。这样做的结果,将使自己和同志们被赶出去,那也是没有办法的。可车到山前必有路,那时大家一定会生出新的勇气和决心的。
他转眼向西南方那座被红叶覆盖着的小山望去。仔细一看,一片桑田蔓延到了那座小山西侧的斜面上。在那片桑田和竹林间,有一条小径往山里蜿蜒而去。桑田的上方是茂密的杉树丛,树下好像也有小径可以行走。
铁棒般简单的村田枪枪身二尺三寸长,摸上去竟如同秋天的铸铁似的冰凉。真不敢相信,早已装进枪膛的霰弹还能使这枪身发热。剩下的三发霰弹装在白衣的胸怀里,触碰到胸部时散发出无机性的寒意。它们不像是怀有杀心的枪弹,倒好似怀中揣着的三只“人世之眼”。
周围全然看不到猫或狗的踪影,阿勋便决定沿着竹林和桑田间的小径往山里走去。竹林里,长着红果的蔓草与常春藤烦琐地缠在一起。桑田边上,掘出的桑树根堆在那里晾晒着,以至把小径都堵了起来。在杂树林中,燕和雀①短促地啼鸣着。
阿勋在幻想着,一只笨拙的鹿会悠然向自己的枪口走来。他认为在开枪时,自己是不会犹豫的。自己早已充满杀意。而对方却浑然不觉。为什么需要憎恶这种感情呢?难道只有通过惨遭杀戮,通过用流出的脏腑之血涂满整个蓝天,鹿才能显露出恶的全部真实面貌?
侧耳静听,竟听不到踩踏落叶的丝毫声响。仔细观察路面,也不见动物留下的任何蹄印。假如真的有什么动物屏息藏了起来,那也不是出于恐怖或敌意,而是在嘲弄着阿勋的杀意。阿勋觉得,红叶、竹林、杉树丛、还有正沉默着的一切,全都在嘲笑着自己。
不觉已经来到山上的杉树丛下。杉树间充满了肃穆、幽暗的沉默,看样子不会有任何动物。阿勋由斜面横穿过去,走进一片忽然明亮起来的稀疏杂木林。猛然间,从阿勋的脚下飞起一只野鸡。
在阿勋来说,这是一个遮断整个视野、发出巨大声响的目标。他想,这就是刚才看门人所说的“迈出第一步”吧,便立刻举枪射击。
头顶上,落日的余辉透过红黄混杂的叶隙洒了下来。从那里,可以看到在忧郁的天空下,闪烁着灿烂绿色的沉重树冠,在这瞬间竟像悬挂在那里似的纹丝不动。在野鸡翅膀的掀动下,高处的树冠开始解体,它的荣光瑞气也随之而散乱不堪。掀动着的翅膀把空气搅动得沉重起来,浓如母乳一般,忽然像树胶似的把野鸡翅膀紧紧地粘合在了一起。野鸡自己也在莫名其妙,一下子丧失了作为野鸡的意义。它在挣扎着,往意想不到的方向横坠下去,急速落向一个无法看到的地方。阿勋估计,那地方不算很远,大约在刚才上来时的山口竹林那一带。
①燕雀目的小鸟,背部为褐绿色,胸部的黄色羽毛上隐有灰褐色条斑。
阿勋把枪口还在冒着袅袅黑烟的村田枪夹在腋下,穿过没有道路的杂树林,往竹林那边跑去。他的白衣衣袖也被荆刺钩破了。
竹林中飘溢着水一般的光亮。阿勋不停用枪推开缠身的蔓草,仔细搜索着落在地面的竹叶,防止野鸡和竹叶的颜色混在一起。终于发现了!阿勋跪下身子,抱起断了气的野鸡。从野鸡胸部流出的鲜血,滴落在白色的裙裤上。
野鸡紧紧闭着眼睛。布满了鲜红的毒蘑菇般花斑的羽毛,簇拥着紧闭着的双眼。这只野鸡如同夜间的彩虹,郁暗而肥胖,披挂着丰满的铠甲,喧软的羽毛上闪烁着金属般的光彩。它在阿勋手里耷拉着头,往下倒仰着的那部分羽毛稀疏起来,那里重又闪现出另一种光泽。
野鸡头周围是近于黑色的葡萄紫鳞毛。从胸到腹则长着如同围裙一般的墨绿色羽毛,这些羽毛重重叠叠,积蓄着世间的光华。鲜血从不知部位的伤口,沿着暗绿色的羽毛流了出来。
阿勋伸出手指往可能是伤口的部位探去。被霰弹炸开了的伤口,却到处都能伸进手指,拔出来的指头,早已被鲜血染得赤红。他急切地想知道,杀戮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在刚才的那个瞬间,举枪、瞄准、扣动扳机这些动作一气呵成地做了下来,很少想到什么杀意,甚至还没有事后从枪口冒出的那条黑烟显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