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英举起黑色令箭,一扬手“嗖!”的飞向了望孔。半身人准确的一把抄住。有顷,厚重的城门轧轧启动,只开了仅容一人侧身通行的一道细缝。景监吩咐令狐背起公主,三名卫士拿了酒坛,车英抱了一只木箱,一行小心翼翼的通过了狭窄的门缝。
刚刚进去,身后硕大的石门就轧轧关闭了。
城堡中没有阳光,幽暗一片。一个狱吏迎了上来,恭谨问了各人官职姓名与探视何人等。听说是探视商君,立即命两名狱卒用软架抬了公主,将三人曲曲折折的领到城堡最深处的一座独立石屋前。打开门进去,一股潮湿的霉味儿扑鼻冲来!景监呛得连连咳嗽。又走过长长的幽暗甬道,才依稀看见粗大的铁栅栏。
“景监?”铁栅栏中传来熟悉的声音和一阵当啷啷的铁链声。
“商君——!”景监车英喊出一声,顿时泪如泉涌。
狱吏打开铁栅栏,向众人一躬,便悄悄的出去了。
短短一个月,商鞅的胡须已经连鬓而起,瘦削苍白,除了那双锐利明亮的眼睛,让人简直不敢相认!商鞅看见被抬进来的白发妻子,俯身端详,惊得半天说不出话来,眼中泪水却只是扑簌簌的涌流……此情此景,无须解释,屋中人尽皆抽泣哽咽。
昏迷的莹玉睁开了眼睛,看着眼前熟悉而陌生的脸庞,伸出颤抖的双手轻轻抚着商鞅的面颊,“夫君……苦,苦了你啊!莹玉无能,生为公主,连自己的夫君,都救不了……”一口气咽住,竟又昏了过去!
商鞅大急,铁链一扬,“锵!”的一声便将一只酒坛的脖颈齐齐切断,双手抱起酒坛咕咚咚猛喝一阵,顿时面色涨红!他将莹玉的身体平放在草席上,轻声道:“你们在门外稍待,我要救她,不能分神。”景监三人退到门外甬道,却都紧张的望着牢房内不敢出声。
幽暗之中,依稀可见商鞅轻轻松开莹玉的裙带,盘坐在三尺开外,两手平推而出,一片隐隐白气便覆盖了莹玉全身。白气渐渐变浓,莹玉脸上变红泛出细汗。商鞅又将莹玉两脚搁在自己腿上,两掌贴住她的两只脚心。片刻之间,便见莹玉头上冒出一股隐隐可见的黑气,渐渐的越来越淡……商鞅头上大汗淋漓,顾不得擦拭,又退出两三尺外,长吁一声,平静的遥遥抚摩莹玉全身。仿佛有一种轻柔超然而又具有渗透性的物事进入莹玉体内,她面色渐渐红润了,脸上犹如婴儿般恬淡,显然是深深的睡去了。
商鞅闭目喘息,脸上红潮退尽,苍白得虚脱了一般,片刻养神后,向门外轻声道:“进来吧。”三人小心翼翼的走了进来,关切的看着地上的莹玉。商鞅疲惫的笑了,“没事了。她是急愁苦哀攻心,方才已经快要疯了……我用老师的昏眠秘术,总算将他救了过来。她大约一个月后才能完全清醒……令狐妹妹,你现下将她抬到院中,找块太阳地让她暖睡。”
令狐哽咽着答应一声,叫来两名狱卒用软架抬出莹玉。狱吏将她们领到唯一的一块阳光角落,还拿来一块干净的棉被。令狐给莹玉盖上,守在旁边竟哭得泪人儿一般。
牢房内车英问:“商君,公主该当到何处养息?”
商鞅:“莹玉之根本是养息心神,淡出悲伤。唯有玄奇能帮助莹玉养心。想办法送到玄奇那里去吧。将来转告莹玉:不要自责,我很高兴自己的生命彻底溶进了秦国;如果她是我,她也会如此的。”
车英、景监粗重的一声叹息,只有含泪点头。
“景监、车英,我们三人从变法开始就是一体,情逾同胞手足。你俩谨记,至少两年内不能辞官。维护新法,国君还要借重你们。”商鞅分外清醒,似乎方才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景监面色更加苍白了,“商君被拿之日,景监已经心灰意冷,提出退隐。既然商君如此叮嘱,景监自当为维护新法撑持下去。”
车英忿忿然道:“为拿商君,国君煞费苦心。软禁王轼,支开公主,困住上大夫,虚假军情调我离都。前日朝会,又装聋作哑,纵容六国特使。凡此种种,令人寒心,车英实在无心做官……商君此情此景,尚一力维护新法大局,车英亦当与上大夫共同撑持了。”
见商鞅目询,景监便将前日朝会的情景说了一番。商鞅思忖点头,“国君有他的成算预谋。他是有意让六国特使施加压力,便于对我处置。将来一旦腾出手来,他就会以‘六国合谋,逼杀商鞅’为由,对东方师出有名。莫得担心,国君对山东六国绝不会手软,对世族元老也绝不会留情。他要的,只是我的生命而已,岂有他哉?”
景监:“倒也是……甘龙被惠施气得吐血,他竟不闻不问。”
车英:“虽则如此,也忒过阴险歹毒,难成大器。”
商鞅笑了,“车英啊,权力功业如战场,历来不以德行操守论人。我也说过,大仁不仁。只要他坚持新法、铲除世族、力争统一,就有大德大操。错杀功臣,小德之过也,无失大德。”
景监慨然叹息,“商君胸襟,河海浩浩,慷慨赴难,天下何堪?”
“啊,别如此说了。”商鞅自嘲的笑了,“商鞅也是为了名节大业。设若新法失败,商鞅还有几多价值?老甘龙肯定要恶狠狠说,以身沽名,心逆而险!” 商鞅不禁一阵大笑。
景监车英也禁不住笑了起来。
商鞅恍然道:“车英啊,我们在河西收回的那把蚩尤天月剑,荆南不用了,还在我府中。莹玉醒来后你取将出来,还给嬴虔,那剑对他还是有大用场的。”
“好吧。”车英答应了。
景监肃然拱手道:“商君,有件事瞒了你十多年,今日景监直言,望能首肯。”
商鞅释然笑道:“何须每件事都让我知晓?”
景监:“二十三年前,自我任商君长史,便与书吏们辑录商君之治国言论,整理成篇,分类抄写。至去年共得二十五章,分五十卷誊清在羊皮纸上。今日带来,请商君浏览斧正,以使商君之学流传后世。”说罢,打开带来的木箱,拿出一卷卷捆扎整齐的羊皮大书。
商鞅一阵惊愕,又深深感动了。要知道,自辞官不成大难不免,商鞅最感痛心的憾事,就是无法继续完成只写了三五篇的法家大著。听景监一说,连忙打开景监递过的目录卷,一眼看去,整整齐齐二十五章——
更法第一 垦令第二 去强第三 说民第四算地第五 开塞第六 壹言第七 错法第八战法第九 立本第十 兵守十一 靳令十二修权十三 徕民十四 刑约十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