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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部分(第1页)

行营大帐肃然无声。嬴政大袖一拂,径自去了。

次日巡视,秦王马队迥异往日。但遇县营大旗,马队勒定,王绾便与两名执法大吏飞身下马,一吏询问一吏记录,最后王绾核定再报秦王,座座营盘一丝不苟。开始几个县令不以为然,如同往日一样擦拭着满头汗水只说:“没事没事!都死命做活,哪里来的疲民也!”可王绾丝毫不为所动,硬邦邦一句便迎了上去:“如何没事?说个清白。误工?怠工?违法?一宗宗说。”县令一看阵势气色,立时省悟,一宗宗认真禀报再也不敢怠慢了。如此一月,到了最最要紧的决战当中,整个四百多里干渠依旧是无一人违法,无一人怠工。

这一日司马快报:“下邽轻兵劳作过猛,再不消火,定然死人!”

李斯犯难了。虽说是轻兵大决,他也清楚秦人的轻兵便是敢死之士的死战冲锋。可是在李斯内心看来,这只是全力以赴抖擞精神免除懒惰怠工的激励之法。赶修河渠毕竟不是打仗,还能当真将人活活累死?再说,秦军轻兵也极少使用,只在真正的生死存亡关头才有敢死轻兵出现;而且,自秦孝公之后,秦国奖励耕战新军练成,轻兵营作为成建制的传统死士营已经在事实上消失了,此后秦人但说轻兵决战,也往往是一种慷慨求战的勇迈之心;孝公之后百余年大战多多,除了吕不韦当政时年青的王翦为了抢出落入峡谷重围的王龁所部而临场鼓勇起一支轻兵冲杀之外,连最惨烈的长平大战也没有使用过轻兵。如今是抢水决旱,情势固然紧,可要出现挣死人的事情,李斯还从来没有认真想过。反复思忖,李斯以为不能太过,立马飞奔下邽营盘,黑着脸下令:“下邽轻兵当劳作有度,以不死人为底界!”回到幕府,李斯又下令十名司马组成专门的巡视马队,每日只飞驰工地,四处高呼:“轻兵节制劳作,各县量力而行!”

饶是如此,进入第二个月刚刚一旬,各县决水轻兵已经活活累死一百余人。

李斯浑身绷得铁紧,飞赴秦王行营禀报。

秦王沉着脸一句话:“轻兵轻兵,不死人叫轻兵?秦人军誓,不是戏言。”

李斯一声哽咽,却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了。

“走!下邽。”秦王大手一挥,二话不说便出了行营。

与东南华山遥遥相对的北洛水入渭处,是下邽、频阳两县的决战地。

下邽、频阳两县,都是秦川东部的大县,其土地正在泾水干渠末端地带。泾水干渠从这两县的塬坡地带穿过,再东去数十里汇入北洛水再进入渭水,便走完了全程。下邽、频阳两县的三十多里干渠,难点在经过频阳境内的频山南麓的一段山石渠道。两县多塬坡旱地,平川又多盐碱滩,对泾水河渠的“上灌下排,旱碱俱解”尤其寄予厚望,民众决战之心也尤为激切。已经是内史郡守的原下邽县令毕元,亲自坐镇两县工地,亲自督战这段山石渠道,日日鏖战,已经进入了第四十三天。

两县轻兵,全数是十八岁至四十岁的身强力壮的男子。这些精壮以“亭”为队,亭长便是队长。每亭打出一面绣有“决死轻兵”四个斗大白字的黑色战旗,昼夜凿石死战,号子声此起彼伏浪浪催涌,看得山东商旅们心惊肉跳。李斯天天飞马一趟赶来巡视,见两县山石渠道确实艰难,连烧水治炊送饭的老人女人少年都累得瘫倒在地了,于是破例与国尉署管辖的蓝田大营紧急磋商,由蓝田大营的炊兵营每日向频山工地运送锅盔牛肉等熟军食,确保这段最艰难的干渠鏖兵奋战。如此一来万众欢腾,两县轻兵不再起炊,饿了吃,吃了拼,拼不动了睡,睡醒来再拼。队队人人陀螺般疯转,完全没有了批次轮换之说。谁醒来谁拼,昼夜都是叮叮当当的锤凿声,时时都是撬开大石的号子声。

“懒汉疲民绝迹,虽三皇五帝不能,秦人奇也!”

令山东商旅们浩叹者,不仅如此。下邽县渭北亭的轻兵营有一百零六名憨猛后生,开渠利落快速,一直领先全线干渠,是整个泾水河渠大名赫赫的“轻兵渭北营”。自从遭遇山石渠道,渭北营精壮不善开石,连续五六日进展不过丈。渭北营上下大急,亭队长连夜进入频山,搜罗来六名老石工,无分昼夜,只教老石工坐在渠畔呼喝指点,全部轻兵死死苦战。如此旬日,一套凿石诀窍悉数学会,进境又突兀超前,几乎与挖土渠段的进展堪堪持平。郑国开始不信随营工匠的消息禀报,连番亲自查勘,见所开渠道平直光洁无一处暗洞疏漏,愣怔间不禁大是惊叹:“老夫治水一生,如此绝世渠工,未尝闻也!”

秦王嬴政的马队风驰电掣般赶到时,正是晨曦初上的时分。

渭北轻兵营的二十六名后生率先醒来,猛咥一顿牛肉锅盔,立即开始奋力挖山。堪堪半个时辰,轻兵营精壮陆续醒来,又全部呼喝上阵。渠畔幕府,嬴政李斯正向已经是内史郡守的老县令毕元询问轻兵情形,遥遥听得一阵震天动地的号子声,一阵如滚木礌石下山的隆隆雷声,一片欢呼声刚刚响起又戛然而止,随即整个工地骤然沉寂。

“出事了?”李斯脸色倏忽一沉。

营司马跌跌撞撞扑进幕府:“郡守!渭北轻兵营……”

“好好说话!”毕元一声大喝。

营司马哭嚎着喘息着瘫倒在地,喉头哽咽泪流满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上渠!”嬴政一挥手大步出了幕府。

河渠景象,令人欲哭无泪。成千上万的光膀子都聚拢了过来,黑压压站在渠岸,静得如同深山幽谷。当君臣三人穿过人众甬道,下到渠底,目光扫过,嬴政三人不禁齐齐一个激灵!石茬参差的渠身渠底,茫茫青灰色中一汪汪血泊,一具具尸身光着膀子大开肚腹,一幅幅血乎乎的肠子肚子搭在腰身,一双双牛眼圆睁死死盯着渠口……

“娃们等着!生死一搭!”矗在渠心的光膀子壮汉嘶吼一声猛撞向青森森石茬。

“亭长!”李斯一个箭步过去,死死抱住了这个轻兵队长。

匆忙赶来的新下邽县令断断续续地禀报说,渭北轻兵营刚刚凿开最坚硬的五丈岩,撬开了山石干渠最艰难的青石嘴段,厚厚的石板刚刚吊上渠岸,最先赶活的二十六名精壮便纷纷倒地,个个都是肚腹开花。

“君上,后生们挣断了肠子,当场疼死……”毕元已经泣不成声。

嬴政身子猛然一抖,手中马鞭啪嗒掉在地上。赵高机警灵敏,早已经寸步不离地跟在秦王侧后,几乎便在马鞭落地的同时立即捡起了马鞭,又轻轻伸手扶在了秦王腰际。便在这刹那之间,嬴政稳住了心神,走到渠心,对着茫茫青灰中一片血泊深深三躬。

渠岸万千人众恍如风过松林,一齐肃然三躬。

“父老兄弟们!决水轻兵还要不要!”嬴政突然一声大吼。

“要——!”茫茫松林山摇地动。

“老秦人怕死么!”

“不怕——!”万众齐吼山鸣谷应。

“大决泾水,与天争路!”嬴政一声嘶吼。

“赳赳老秦!共赴国难!”漫山遍野都呼喊起来。

李斯第一次喊哑了声音。那天夜里,嬴政在下邽幕府请教李斯如何褒奖渭北轻兵时,李斯只能比划着写字了。回到瓠口行营,嬴政召李斯、王绾、郑国、李涣一夜商议,次日便有《轻兵法度》颁行河渠:各县轻兵,每昼夜至少需歇息两个时辰,饭后一律歇息半个时辰开工,否则以违法论处!紧接着,又有一道秦王特书颁下:举凡轻兵死难河渠,各县得核准姓名禀报秦王行营,国府以斩首战功记名赐爵,许其家人十年得免赋税;并勒石以念,立于频山松林塬渭北轻兵死难地,以为永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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