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四酒铺白天根本不开门迎客,言有意也不知还有没有其他的门能通到她住的院落。唯有一个劲地敲门砸门捶门,他闹了半天,没见着阿四,倒把京城里巡街的衙役给闹来了。
“小子,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这是阿四酒铺,平日里多少达官显贵夜夜必来的场所,你敢在这里闹事,你不想活了?”
这边锁了,那边就要拉回衙门。
偏巧阿四酒铺打开一道小门,探出一个梳着两个包子头的小丫鬟的脑袋,小小声地对那两个衙役嘀咕了几句。衙役立刻打开了锁,二话不说便走了。
小丫鬟冲言有意招招手,让他跟着来。他照着一路向里,穿过天井,看见阿四正在为红酒擦身。
“你倒是真有这份闲情雅致啊!”这都什么时候了,她旁的不干,专在这里给她收藏的成堆红酒擦灰,以她这分精细的程度,这得擦到猴年马月?
“虽刚入冬,但京城的雪向来飘得早,雪落下,随后便是冰天雪地。我想趁着天寒地冻前,将这些红酒拾掇拾掇,放回地窖中去。”
每年,春暖花开时,她会将这么些红酒从地窖里抬出来,请注意!丫鬟们全都是小心翼翼一瓶瓶地将红酒“抬”出地窖,放到偏厅阴暗的角落里晾着。阿四小姐说,这是要让那些红酒呼吸到新一年的空气。
等到初夏,天微微热起来,丫鬟们再遵照小姐的吩咐将红酒抬回地窖里凉着。阿四小姐说,这是要让那些红酒过个惬意的凉夏。
转眼红了秋日,红酒是要再抬回偏厅搁着的。阿四小姐说,红酒也要过个爽朗的素秋。
如今雪将落下,阿四小姐说,她的宝贝红酒要回地窖里暖和暖和了,毕竟这京城的冬日藏着肃杀的寒意。红酒敌不过,她亦抗不过。
在一旁给阿四打下手的小丫鬟唧唧咕咕、唠唠叨叨地说着小姐伺候红酒的仔细与认真。言有意听着不觉得她在伺候红酒,倒像是照顾自己的亲闺女。
唯有放在厅堂正中央那瓶早已开启的红酒,不动不挪,不论寒暑春秋,日日放在那里,仿佛已成了一种固定的摆设。
从他进门到现在,阿四未请他入内堂坐,他便站在天井里,远远地瞪着她,什么也不说,只是这样张着漆黑的眸瞪着她。
她明知他此行的目的,却就是不开口不主动提及。她到底在打什么主意?当真放着胡顺官不管了?她狠得下这条心?
不管阿四是否狠得下这条心,言有意是横下一条心,他就站在天井里,直到阿四请他进去为止。
如阿四所料,京城的雪在这初冬时节便洋洋洒洒地飘落人间。与江南落地便融成水的雨雪不同,这雪落了地便踏踏实实地在那儿待下了,很快没过鞋沿,冻得脚生疼。
言有意不动不摇,稳如泰山地杵在天井里。明明冻得眼泪、鼻涕一把抓,他也毫不理会,任自己的形象在风雪中被摧毁。
不能毁的是胡顺官,是阜康。
也不知站了几个时辰,只见阿四从放置红酒的架子上一步步爬了下来。十几个丫鬟穿梭着将那些红酒一瓶瓶抬走,眼见着她们忙得热火朝天,这雪也飘得翻转飞舞。阿四终于站到了他的身旁,却未正眼看他。
“你来为胡光墉求情?”
“不。”言有意大声说道,“我来为胡顺官,为阜康,为我自己求情。”
她静等着他的解释。
“在外人眼中,他是胡光墉,可在我眼中,他依旧是当年那个对我有一饭之恩的胡顺官。我言有意薄情寡义,凡事只认个‘钱’字。若我这辈子只讲一次义气,那就这次吧!
“我不能眼睁睁看着胡顺官倒台,那意味着我辛苦经营了几年的阜康将一败涂地,很多存钱进阜康的小老百姓会遭殃,还有阜康遍布全国二十多个分号的上千个伙计——如今兵荒马乱,想找个活实在太难,如果阜康倒了,伙计们没饭吃,他们的家人也要跟着遭殃。宏亲王这一纸折子杀得不是胡顺官一个人,是成千上万的人。”
阿四朗朗一笑,抬起手来,雪落在手心很快便暖成了水。她握紧手心,水挤出了缝隙间,滴在言有意的脚边,“你从前可不是如此有情有义,你绝不会如此忠于老板,更不会如此为公司着想。否则当初在集团,我起码得让你做上人力资源部经理的位置,或许还会升你为执行总裁助理呢!”
“你认为我在说谎,我此举别有所图?”
“你说呢?”阿四好笑地偏头望向他。
“我能证明他说的都是实话。”
“……”
在酣然等了他良久的酣丫头,终于按捺不住跑来阿四酒铺寻找言有意。如她所料,阿四果然将他难在了堂外。酣丫头本不想露面,静悄悄地等着他们解决这场纷争。
到底还是忍耐不了,站出来帮他说句话。
“这几年他写给我的书信里,字里行间都流露出对阜康,对胡顺官,对手下人的感情。若说他骗了我一次、两次、三次,他不可能这几年写信都在骗我——阿四,这几年他真的用心在做事做人,不单单是为钱。”
酣丫头一番话是对言有意最好的嘉奖,回望着身后着桃红小袄的媚影,他这几年的努力只为得她这一句肯定。
他做到了,他终究让她看到了自己的真心。
“你……你认真看了我写给你的那些信?”言有意望着她连话都说不周全,他从未如此紧张过。
自打离开漕帮后,酣丫头不再穿男装,总是换上最艳丽的衣裳装扮自己,仿佛要补回那些年故作男儿扮的委屈。
她漂亮了许多,不再是俏生生的小丫头,她是让男人迷醉的……妖精。
“你不是不跟我说话,总是躲着我的嘛!”她噘起的嘴更显唇上一分艳。
“是你不想见我吧!这几年,你未曾给我回过一封信。”提起这事,言有意心还揉着痛呢!最初他寄出信,还盼着她回。一次次的失望换来一回回的绝望,后来他再不曾盼过她回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