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一段时间,如果有人问起陈见夏是谁,只能得到两种回答。
男生们会说,那个军训时晕倒的女生。
女生中有人会和男生做出同样的回答,另一些则会在晕倒后面加上一句,“就是被代班长背的那个女生”。
然后是暧昧的笑容,只有女生才看得懂。
代班长只不过是背着她去医务室。她晕倒了,什么都不知道,再睁开眼时,窗外艳阳高照。陪在她身边的那个麦色皮肤的漂亮女生笑得过分活泼,“你还不知道呢,是我们大班长把你背过来的哟!”
陈见夏甚至都没敢抬头瞄一眼这位站在床头微笑的男生,忙不迭点头道谢,然后坚持要回到操场上参加军训。
女孩子惊讶地捂住了嘴:“疯了吧,你才刚醒过来啊。你就这么喜欢军训吗?我要是你我就闭上眼睛再晕一次!”
这种说法让陈见夏更加不安。
她的局促让漂亮女生咯咯笑起来,捏着她的脸问:“小美女太可爱了,你叫什么名字?”
见夏当时并不明白“小美女”只是一种非常普遍的称呼,听到之后一下子脸红了。
“我叫陈见夏。”
陈见夏自打醒过来就心情沉重。
自己因为晕倒而翘掉军训,那么会不会有人觉得她在装样子、娇气偷懒,觉得不公平?
今天是高中生活的第一天。她不希望因为“特殊待遇”给大家留下坏印象。
就像当初被初中同学讨厌一样。
一丁点都不想。
在陈见夏心里,家乡县城的那所小初中好似一锅沸腾的小米粥,咕嘟咕嘟冒着黏稠的泡泡,学生们都被熬出模糊而雷同的样子,从众地叛逆着,不分彼此。无论他们旷课还是打架,老师都睁只眼闭只眼,反正这些孩子大多只需要混过九年制义务教育拿到毕业证,后面是去做工还是当兵,都看造化了。
陈见夏不一样,她是粥锅里混进来的一粒铜豆子,怎么煮都煮不烂。
她是老师的希望。班主任预言她会是这所初中有史以来第一个考上县一中的女孩——这些老师没什么能奖励乖宝宝见夏的,只能护着她。
所以大家都不喜欢她。然而也没有人欺负她。
他们觉得见夏是以后会飞上梧桐枝头的凤凰——这只凤凰坐在第一排固定的位置上,不需要在每周五带着全部家当辛辛苦苦串组换座位,也不需要擦黑板扫地倒垃圾。男生们不跟她开玩笑,不逗她不惹她,没有绯闻没有流言;女孩子当她透明,谈论什么都不会叫上她,呼朋引伴时刻意避开她的方向。
只是谁也不知道,埋头于配平方程式的陈见夏其实一直在用耳朵倾听着,每时每刻。
有时候她带着某种早熟的优越感怜悯这些不知未来艰辛的同龄人,有时候,她怜悯自己这种早熟的优越感。
见夏的整个初中生活就像被两种不同的情绪煎熬到焦煳的荷包蛋。她常常会在嘈杂喧嚣的自习课上抬起头,长长地叹口气,一种怅然的无力感扑面而来。
他们多快乐,究竟在笑些什么呢?
然而这一切都与她无关,她甚至开始担心,自己老了之后回头遥望少年时代,会不会只能看到一片空白。
一片空白,带着喧哗又疏远的背景音,扑面而来。
就在这个夏天,陈见夏收到了县一中的录取通知书,同时得到了教育局领导的召见——省城的振华中学第一次面向省会以外的县市进行特优生选拔,用县一中老师的话说,来抢学生了。
被抢的是陈见夏。
她第一次明白了班里的某些女孩子为什么那么喜欢挑唆男生们为自己打架。那感觉真好。
爸爸妈妈特意买了鞭炮在家门口放,刚上初中的弟弟被所有长辈轮番摸头教育“以后一定要像你姐姐一样有出息”直到不耐烦地遁逃。见夏觉得自己度过了上学以来最快乐的一个假期,快乐得几乎害怕新学期的到来。
临行前,妈妈一直在犯愁如何给见夏打包,一边收行李一边抱怨。暑气难耐,家里不舍得开空调,电风扇吹来的都是热风,妈妈愈加急躁,话锋一转又开始教训人,让陈见夏到了省城读书一定要争气,别出去丢人,否则还不如留在县一中,省钱离家近,还能多带带弟弟,弟弟刚上初中,她一走都没人给弟弟辅导功课了,初中学习多紧张,耽误了可怎么办……
陈见夏听得心烦,抓起斜挎牛仔包,说要上街转转。
“姐,那么大太阳你不嫌热啊?”
弟弟正坐在沙发上一边吃冰棍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电视剧,陈见夏偷偷瞪了他一眼。
小县城里面只有一个商业中心,两条主干道交汇成大十字路口,中间伫立的最高的楼是县第一百货商场。
很久很久之前这里繁荣是因为县政府和农贸市场,很久很久之后,是因为KFC、Nike、Sony和周大福。这几乎是县里唯一可以正经逛街的繁华地带,所以熟人频频在这里偶遇彼此,小情侣们分享同一支冰激凌甜筒,小姑娘们在摊位前围成一圈叽叽喳喳讨论哪只发卡更漂亮……
然而那天见夏独自散步到这条街上的时候,行人却很少。星期三下午两点,八月最热的一天,一天中最热的时候,见夏一路踩着楼群和行道树的阴影,低着头,任额前掉落的刘海扫过清润的眉眼。过马路时出租车排气管的热气喷在小腿上吓了见夏一大跳,她伸出左手盖住眼睛,才感觉稍稍凉快了一些。
她不知道要往哪里走,反正就是走。也许是马上要出发去省城了,心里有些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