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蕙又一次坐到了副驾驶,外面的风钻进来,明蕙看着窗外一片片的田地,林宁山问明蕙今年粮食的产量,明蕙说了一个数字,林宁山说比他们那时是多多了,又让她别太辛苦了。
明蕙说不辛苦。播种收获都是靠机器,收了便直接拉去卖,再也不用像他们当年起早贪黑地割麦砍玉米秆了。况且她只有一亩三分地。
明蕙跟林宁山说,她准备今年承包二十亩地。她这一亩三分地自给自足是够了,但靠地生钱是不可能的,她种地唯一的收入来自国家给她的粮食补贴。地少赚不了钱,但地多了,也是能赚些的,虽然赚的是辛苦钱。做别的,也是辛苦的,好歹她种地也有些经验。
林宁山听明蕙这样说,便问:“你不是做衣服吗?哪有时间再种地?”
明蕙有些不好意思:“找我做衣服的人没多少,再说种地真忙的时候加起来也不到两个月。”
“你自己一个人干得了吗?”
“没什么干不了的,现在都有机器,我们乡下七八十也多得是下地干活的。”旁人给明蕙说亲,明蕙说都土埋大半截了,还结什么婚,也不怕人笑话。但大多时候,她并不觉得自己老。有一次看电视,上面讲日本进入了老龄化社会,老人到了七十岁还要工作,主持人大概觉得这种生活很不幸,一脸沉痛的样子。明蕙这才意识到,原来在很多人眼里,过了六十还要干活养活自己是悲惨可怜的。但这在乡下是常态,手停口停,靠着退休金过活是一种奢望。
因为没有希望也就没有失望,能种个菜拿到街上卖赚点零花钱便觉得满足,吃人手短,哪怕是自己的子女,远不如自己挣的钱花起来硬气。
明蕙才六十,没退休金又没亲生子女,更是要干活儿养活自己的。她从不讨厌劳动,只讨厌劳动了还赚不到钱。她早年靠着做衣服有些存款,这些钱存在银行里,一年的利息少得可怜,倒不如拿来种地。明蕙不知道什么是通胀,但她知道钱只会越来越不值钱,她只出不进,以后怕是越来越难。
“你可以再等几年,等我退休了和你一起种。”
明蕙没多想,不敢多想,只当林宁山向她表达他有一个退休田园梦。他以后即使要来乡下,也是要和他的妻子一起来的。
她问林宁山:“你……爱人在乡下待过吗?”她不知道怎么称呼林宁山的另一半,妻子过于正式了、媳妇儿也不合适,老伴……林宁山又不喜欢被说老,于是最终这个称呼变成了“爱人”。
这些年,她偶尔也想过林宁山的爱人是什么样子,但只是一个朦胧的念头,马上就压了下去。人家的爱人什么样,跟她有什么关系。林宁山回城后,她的家人给她介绍对象,她一个人都不要见,她的哥哥让她现实一点,不要再想林宁山了,他们两个条件差得太远。她为林宁山辩护,他才不像你们这么势利眼,再说都是一个鼻子两只眼,有什么差得太远的。但之后她又让她哥不要胡说八道瞎传谣言,她才没有想林宁山,她不想相亲跟林宁山没有任何关系。她从来不认为林宁山嫌弃她,但谁也没规定,林宁山不嫌弃她就要娶她。
“我现在一个人。”
明蕙自认掩饰住了她的惊讶,但她的沉默还是暴露了她。她不知道林宁山是离婚还是丧偶,但无论是哪个她都不能问,太不礼貌。
林宁山从未和任何人说过他的感情史。他和第一任女朋友分手,导火索还是他的父亲。女友是他的大学同学,但两人正式交往是在出国后。后来他的父亲在国内突然又有了关注度,和一个学术代表团一起出国,特意转到他的城市来看他,他不肯见。
女友劝他和父亲和解,她不认为他的父亲追求爱情有什么错误,他父母的结合才是一个错误,是旧社会包办婚姻的产物,一个博士和一个只有高小文化的人结合本身就是一件很荒谬的事,离婚只是解决了这个错误。他母亲确实可怜,她也很同情,但那是社会造成的,而非他的父亲。林宁山并没反驳,只是在第二天提出了分手。
后来传出谣言,林宁山傍上了一个开跑车的金发白妞儿,抛弃了他的女朋友。他也没澄清,因为谣言里确实有部分事实,只是没有因果关系。他的前女友找到他的住处骂他,“你看不起你爸,可你又比你的父亲高尚忠贞在哪里呢?你在乡下交往过一个女孩子吧,回城后就把人家忘了个一干二净。别人说的时候,我还不相信,为你辩护,现在我终于知道你是怎样的一个人……”他这时完全可以说“既然你认为结婚了可以离婚,那么恋爱分手不是很正常么?”但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平静地听着,听着他的前女友红着眼睛歇斯底里地诅咒他“孤独终老”。
为了打破这沉默,明蕙问林宁山:“你接下来打算去哪儿?”
林宁山反问:“你想去哪儿?”
“我?”
“咱们一起去,路上也有个伴儿。”
明蕙一时怔住了,林宁山趁着假期开车来看看她这个多年不见的故人,也不算多意外,虽然她从没期望过。见她过得不算好,特意找她做衣服给她送钱也不难理解,她领受了他的好意,因为知道拒绝了他不会痛快。她从来没拒绝过林宁山,别人都说她固执,林宁山比她还要固执,她拗不过他。但要和她一起出游,想必是不经考虑的话,她真当真了,他怕是要后悔的。干脆让这个话题滑过去,过会儿就可以当林宁山没说过。
她直接换了话题,问林宁山想要什么料子的衬衫。
“你帮我选吧。”
明蕙从包里拿出纸笔,在纸上画衬衫样子。林宁山今天就要走了,她得在他临走前画好,让他看看有什么问题,她好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