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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刀王与他们的共产党老师(第1页)

他们来到台南时,天色已晚,路上很冷清,找了巷弄里的废墟后院,搭起防水布睡觉。一阵风来,落了小雨,古阿霞听到雨声淡淡,淡出了缅邈,一阵阵呢喃,幽静颤晃。雨声还渗入了梦境,令她梦见一条小河,泛水光的啜泣小溪,属于三月的那种。

几小时后,古阿霞确定雨声太嚣张了。她睁开眼,晨光亮得像脸上的洗发精刺激眼睛。黄狗在帐外低狺,语气不好。她醒来,躺着不动,发现暴雨声是落花掉在帐子上。苦楝叶随风飘,落花细细,花香浅浅地挽着帐篷。残花在防水布堆了一摊,总觉那是树凝固的眼泪。美丽的早晨,她爬出帐外,做早餐了。

一个十岁的男孩站在苦楝树丫下,拿着锯子,跟树下的黄狗对峙,说:“这是我的地盘,这是我的树。”

只有小孩,才会把废墟、死鸟或大树占为己有。初来台南有新鲜事,穷于应付小屁孩,对古阿霞来说不是好早晨,吃好早饭才是。帕吉鲁从睡袋钻出来,把挂在脚踏车上一只烧黑的小铝壶对嘴喝,咳起来,吐出苦楝花。小孩还在树上咆哮,喊着“这是我的树”,摇落苦楝的小紫花。

古阿霞拿回水壶煮水,从铺了木炭防潮的雪印奶粉铁罐里掏出三个膨饼,分成两碗。水滚了,斟水入碗,帕吉鲁先吃酥皮,把两个饼馅的一丁点焦糖、麦芽与猪油夹到古阿霞的碗里,把饼皮搅成糊状,仰头喝光。古阿霞爱吃甜的,他爱吃咸的。古阿霞煮好白饭,放进铝饭盒当午餐,回头再吃早餐,吃到糖馅就眯眼笑,把淡淡甜甜的面糊喝个精光。

小男孩仍站在树上,他右眼角的痣很大,很显眼,口气不好地追问:“你从哪来?”

“花莲,”古阿霞盖上奶粉罐铁壳,“我们来找一棵树,很难说出那种树长什么样子,不过看到应该就知道了。”

从花莲玉里疗养院被囚的共产党员口中所得的信息不多。他是大学生,住台南市,庭院有棵大树。凭此线索,耗时十年在台南市能找出上千人,但经济拮据的古阿霞只能待一礼拜。在横跨近2000公尺高、长200公里的南横公路上,帕吉鲁被壮美的树林激出灵感,以树找人,找出台南市庭院有大树的家户。还有个线索很重要,共产党员从床底拿出一叠当作车票的干叶片。帕吉鲁判断,叶片有数种,难以分辨树种,其中有樟树与桂花。他的结论是:共产党员家有庭院,种了很多树,其中有棵很大。

男孩说:“看,这就有棵大树了,不过它是我的。”

这么说来,古阿霞与帕吉鲁仰看了苦楝,树纹交错,伞状树冠渐渐显影在晨曦,一股雅香弥漫,阳光纷纷,枝丫纷纷,花朵也纷纷,确实是美树。闽南语称苦楝音近可怜,树长在破屋舍,不是给人家道颓毁的可怜,而是树无人知晓的怜惜。

“我知道这是你的树,”古阿霞说,“你可以借我们住几天吗?”

“不行,你们不走的话,我爸爸、我爷爷会来抓你们,他们都是警察。”男孩说。

“好呀,我住在你的树下犯法了。”

“再不走,我会锯断树,压死你们。”男孩用锯子锯起枝丫,企图用它压垮帐篷。

帕吉鲁见状,两三下爬上苦楝树,快速地抓牢男孩的手。男孩吓呆了,让古阿霞也吓坏的是接下来的荒谬行为。帕吉鲁不是阻止,是教男孩锯树,他抓住他的手,先从树丫底部、靠近树干之处往上锯出3公分的楔口,再从上方的外侧锯下,枝丫便爽快断落,处理不当会造成树木感染病菌。这是帕吉鲁在山林修剪树木的常识。

古阿霞忙得脚底快冒烟了,赶在枝丫砸落前,把帐篷里的杂物搬光。她把睡袋拉出来时,十余公斤的苦楝枝叶比严冬寒雪更沉重,压垮了防水帐,古阿霞历经了芮氏八级地震来之前搬光家的余悸,“好了,我们的帐篷压坏了,你说我们要去哪边住?”

“我不是真的想要压坏你们的帐篷。”绰号叫小瓦的男孩有些惊悸,有些兴奋,他说,“好吧!就让你们住下来。”

“好,那我们要出门了,你帮我顾家。”

接下来的三天,他们在城里毫无所获。台南,多阳光的古都,耗尽语言也无法形容出神韵。他们都是第一次来,新事物不断刺激,特色小吃、幽深骑楼、南北陈货味、老旧的日本洗石子建筑,一切美好。这城市适合散步,步伐松软,不适合赶路,可是他们快走出铁腿了,从这条街巷到另一条,寻访老树。老树通常伴随老建筑,在成功大学、台南女中、农事试验场皆看到满意的老树,但不是满意答案。

晚间,回到两栋房之间的废墟,古阿霞煮晚饭。帕吉鲁和小瓦玩起杀刀的游戏,在杂草与废弃物之间拍打追杀,三天来,他们借此建立情感,帕吉鲁不讲话就是不讲话,却教会小瓦近距闪躲,远距突刺,并且收为徒弟。一顿粗饱后,古阿霞利用余火烧一锅热水,生命中总要花很多时间在等水沸腾,帕吉鲁与小瓦的厮杀却达到了沸腾状态。还好,她能静静坐着,看着火光爬上了树冠,流动成闪电般的光焰,苦楝,美丽的三月之树。

水终于热了,古阿霞说:“我要洗澡了,你们给我停下来。”她端水到帐子里擦澡,不希望给外头跳来跳去的两人撞翻帐篷,掀翻热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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