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苹果成熟了,学校成立,赵坤回到学校担任半年校工,小墨汁也下山读书,住在菊港山庄。古阿霞原以为生活应该清淡如蛾蓝天空的日子,慢慢陷入了危机与杀机,觉得唱歌不再是享受了。
首先是王佩芬,老是跟古阿霞抱怨她的身体有个恶魔,慢慢啃食她的脚趾甲、脚踝、大腿与胸部,最后啮食大脑。王佩芬也越来越怕黑,在山庄规定的时间熄灯后,她不禁打冷战,嘴里发出无奈,她不喜欢煤灯或蜡烛,抱怨僻村没有电就会一步步陷入毁灭。她向古阿霞询问,有没有神父可以免费帮她驱魔。古阿霞说,她没看过神父或牧师从事驱魔,不过她可以祈祷,祈求天父赶走王佩芬的心魔撒旦。王佩芬只要是免费的都行,然后闭上眼,让古阿霞一手拿《圣经》与十字架,一手放在她额头祷告。
“手要放这里。”她把古阿霞的手抓下来,放在下巴,然后又移到锁骨、胸部、胃部,直到停在丹田才说,“我觉得恶魔在咬这里。”
古阿霞继续祈祷,直到王佩芬不耐烦地说:“行了,有效了,我想大便,去厕所把恶魔拉出来了,我们改天再来。”
改天之后,王佩芬逢人便说古阿霞信得不虔诚,免费的驱魔没用,宁愿花点钱找不是神棍的道士。她也抱怨,看见山庄内有恐怖的幽灵移动,一下子在厨房鬼鬼祟祟觅食,一下子缩在雨淋板缝隙窥人,一下子在被烟熏得发亮的轩桁之间乱跑,到处有腐败的味道。
被念烦的马庄主没好气地说:“我也看到了,那是老鼠,丢几包老鼠药就可以驱魔了。”
古阿霞在某天傍晚时,觉得王佩芬说对了,空气中弥漫臭味,某种混合死亡与羞辱的瓦斯味很呛鼻,从清朗的天空传下来,让人无法安静下来。在学校打杂的赵坤下班了,从山庄侧梯爬上去检查。小墨汁认为这剥夺了她练习爬集材柱上灯的好机会,很不高兴,不过她随后庆幸自己没爬上去。赵坤在屋顶看见五只肿胀的鼬獾尸体,流动白蛆与尸水。他把尸体装进麻布袋,用石灰消毒,这搞得他又累又酸,把没绑紧的尸袋从三楼高的屋顶扔下来时爆开,把楼下围观而不愿走的村人全赶走了。被尸水溅到的王佩芬大哭,花了好几天刷身体,也气得好几天不说话。马庄主则拍拍赵坤的肩膀,称赞他斩除了长舌妇们。
晚上的伐木工聚会时间,他们围着山庄的火塘,现出原形──枯燥无味,灵疗戒酒会那样低头忏悔在一起。但是喝了点酒,随即开启“菜市场模式”,彼此长舌起来,“这又是警告,跟上次放剥皮猪头一样。”一个伐木工针对丢尸体发表意见。这些男人喝越多,话题也越深,几乎可以把痔疮掀给人看,或表演用电锯机油来炸番薯条配酒的绝活。所以,当晚上九点发电机停火熄灯,王佩芬照例的小小的尖叫声之后,假装在柜台看书的古阿霞可以听到更多内幕。
到了十点,她听到他们不断绕着关键词“咒谶树林”。山庄的金主蔡明台取得了“咒谶树林”的开发权,从外围的森林,逐步往那片被诅咒的森林开发,也因为这样,引起了其他苦力头或权力者的不满,利益谈不拢,把死猫死狗丢到山庄抗议。不过,马庄主极力否认蔡明台是山庄的一分子,强调他只是长期住户而已。
古阿霞想继续听下去,却第五次被小墨汁打断了。小墨汁执意在睡前去下灯,来来回回被阻挡,最后趁隙跑出门。古阿霞追上去,紧抓住了女孩的手,不让她爬上二十几公尺的集材柱。上灯、下灯是古阿霞的责任,只要她在山庄,这件活就该她来做。
“我来一次就好。”小墨汁说。
“不行,这很危险,要是没踩稳你会摔下来。”古阿霞答应莫兹桑,好好照顾这小女孩。
“我要像你一样勇敢,拜托,一次就好。”小墨汁说。
“不行。”
“从很远的地方就可以看到集材木上面的灯,”小墨汁说,“我去把灯拿下来,妈妈从山上就可以看到我了。”
古阿霞同意了,被倒了一些软性情感就投降。她答应小墨汁能爬集材木,今天只能爬到第十阶,约一楼高之处,还得用绳索确保。不过不用劳驾古阿霞回头拿牛皮护腰确保绳了,赵坤已拿来了。原来赵坤看见古阿霞急急忙忙地追出山庄,人也跟出去,听了两人对话,掉头把东西拿来。古阿霞再次告诫小墨汁,她视力不好,得一步步来,千万用脚底板踩铁梯,别用脚尖踏。
“你注意我一只眼睛不好,却没有注意到我这边的这只特别好。”小墨汁反驳,白内障那只看不太清楚,好端端的那只却兼具了千里眼与放大镜的功能,她能算出12公尺高的一丛松树的松针有几根,也能分辨5公尺外草丛的蚂蚁种类。小墨汁又说:“你一定没发现下灯时的秘密。”
古阿霞追问:“什么?”
“会有反光。”小墨汁指着大山的某一隅,说,“你熄灯的时候,那里会有反光。”
浓黑不见框的山上只有工寮的灯火,以及棱线上的星光,哪座大山会有余光折射?古阿霞决定自己爬上去测试,她特别注意看,夜是黑的,山是冷的,不见任何折光。当她在25公尺高的集材柱顶取灯时,小墨汁发出欢呼,连赵坤也看见那朵光瞬忽迸发。古阿霞猜想,那是帕吉鲁的把戏,这世界只有他会这样对她回应。这几日山庄的苹果日渐成熟了,需要蜂蜜制作苹果膏,帕吉鲁负责去采蜜。他的采蜜踪影在大山中曝光了。
古阿霞用遮灯罩游戏,随意打出明明灭灭的灯号,那头也有回应。她很确认那是帕吉鲁了。小墨汁大声说她也要玩,要打灯给妈妈。
“灯光从咒谶树林来的。”赵坤说。
这是古阿霞今日听到最频繁的词,如鬼魂掐住喉咙,逼得人难以呼吸。她想到帕吉鲁就在那,多了担忧,便问:“那里多可怕?”
“也没有多可怕,比起跟伤亡靠近的伐木林场,那最安静。而且那是村子的水源区,我们每天喝的水从那里来。”
“那一定发生过什么事,不然不会给安上这么可怕的称呼。”
“那有一片大森林,非常大。有几次要往那里砍伐,总会发生人命,后来就停了。”
接下来几天,古阿霞遇到人便问起“咒谶树林”的状况,回答者反映了自己的性格与脾气。马庄主说得云淡风轻,一直强调别相信谣言。素芳姨很谨慎,把那片森林形容成阳光、大树与清澈流水的故乡,帕吉鲁的祖父就葬在那。王佩芬和几个常来山庄帮忙的阿桑,说得膨脝加料,变成一本融合悬疑、谋杀、鬼怪与宗教的小说,听得古阿霞肾上腺素升高,得在胸前画记十字圣号。
综整各家意见,古阿霞大概理出个谱。水源地约三个林班地大,一般以48号林班地统称,日本时代盖了神社,光复后当作妈祖庙,最后妈祖神像竟然人间蒸发不见了。那地方偏远,人们索性在村里盖了有石龙柱与麒麟垛的气派庙代替,逐渐遗忘那里。
比起消失的妈祖神像,人们更乐于谈论森林开发而引起的死伤,首先是饭锅接连出现了白米煮出血饭,不是人血,是桧木受锯时树皮流出的红液。接着,发生二十几位工人集体瘫软的状况,全部被诅咒了,浑身无力,瘫倒在地。那些工人们事后形容自己是被剪断线的傀儡,说不出话来,处在恐惧与死亡的边界,却在两小时后陆续恢复体力,医生检查不出原因或病痛。日后,这些工人经常无缘无故地失智陷眠,要好久才会回神,只能回家休养了。王佩芬说这些人是集体“着猴”①,活见鬼了。这些工人有些还住在村子里,不喜欢外人提起这件往事。
这只是水源地开发的前菜,主菜更血腥。砍伐48林班地之后,首先是集材机的钢索断裂,把人鞭死;贮木池排列的原木突然裂开,把人夹在水下溺死;悲惨的命运陆续发生,水源地森林运出来的原木发生铁轨翻车或流笼断裂,总共有六人意外身亡。
最后是有人被谋杀在那片森林,“被杀死的是刘政光的阿公,死得很惨,我看绝对不是大家说的自杀。”王佩芬用极其夸张的表情说。一连串的意外与谋杀事故,大家相信了,森林会反扑,“树灵复仇”成了山村的最重要传说,开发便停顿下来了。
事情要是这样的话,古阿霞能理解山庄被丢尸的原因了。那片林子果真怨念很深,问题很大,或者说住了撒旦。
秋光漫漶,苹果在日光中个个红温可爱,这就是古阿霞这几天为何喜欢摘苹果了。她穿长袖长裤,披头巾出门,不用在山庄里与马庄主讨论时事──美国与台湾“断交”、美国海军第七舰队停止巡弋台湾海峡──马庄主会问,至少你有半个“阿兜仔”的血统,如果起乩,比较知道前美国总统尼克松与现任的卡特在想啥。古阿霞会反驳,她信耶稣,也不起乩。然后,马庄主会追问,那在天主教里,起乩叫什么。古阿霞又反驳,她还是基督教的,而且阻止不了马庄主继续追问一堆怪问题。
这时候多亏电话拔尖响起了,把两人对话掐断,给古阿霞去接。那头的欧匹将冲着她喊:“阿霞呀!有个山地人说要读你的学校。”
“山下有学校了。”
“我也是这样跟他说了。可是,他说他可能没几年可以活了,在山下待得很闷,很想山上的空气。”
古阿霞抓住话筒,一只手绞着卷曲的电话线,她脑海浮起了蒸汽火车沿万里溪的河畔奔驰时,煤烟飘往那个灰色的百来间竹子屋部落,是穷困、孤绝与受排挤的地方,里面的人拼命往外逃,进去的只有基督教长老教会与天主教圣母堂的使者,这是古阿霞对部落的印象。“没有问题,跟他讲,随时欢迎他来。”古阿霞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