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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1页)

潘戴尔带着一肚子气,离开那家按钮式的爱情宾馆。可是一直到他爬上那辆越野车,一直到穿过红色迷雾横冲直撞开回家,一直到他带着怦怦跳的心睡在贝莎尼亚的床上,一直到第二天早晨醒来,甚至到隔天的早晨,这股气都没消。“我需要几天的时间。”他对欧斯纳德咕哝。可是他心里盘算的可不是几天,而是几年。是他每一个不得不转的错误拐角。是他为了更大利益而不得不吞下的每一个侮辱,宁可让自己受罪也不能招致班尼所谓的gewalt(暴力)。是他每一声来不及接触自由气息就在喉咙受阻的尖叫。是终此一生挥之不去的挫折和愤怒,在那些以哈瑞·潘戴尔之名被出卖的角色主导下不请自来。

这像号角响起般唤醒了他,大爆炸般地撼动他,斥责他,其他的情绪都乖乖就位。爱、恐惧、愤怒与报复,都是第一批加入的志愿军,推倒了潘戴尔灵魂中区分真实与虚构的那道脆弱之墙。这声音说道,“够了!”以及“进攻!”不容任何人弃甲逃跑。可是进攻什么?又用什么来进攻呢?

我们想买下你的朋友,欧斯纳德说,如果我们买不到,就会把他送回大牢里。待过大牢吗,潘戴尔?

是的,还有迈基也是。我在那里看见他,他几乎连说哈啰的力气都没有。

我们想买下你老婆,欧斯纳德说,如果我们买不到,就会把她丢到街上,连你的孩子一起。待过街上吗,潘戴尔?

我就是打那儿来的。

这些威胁都是真枪实弹,不是梦。欧斯纳德拿来抵住他的头。好吧,潘戴尔骗了他,如果可以说是“骗”的话。他说些欧斯纳德想听的话给他听,而且发挥到不可思议的极致,让他取得满意的结果,包括拼凑捏造。有些人说谎是因为谎言会带给他们刺激,让他们自觉比那些趴在地上说实话的卑贱从俗者更勇敢,或者更聪明。可是潘戴尔不同。潘戴尔说谎是为了从俗。随时随地说正确的话,即使正确的话与实话天差地远。与压力同骑并进,直到他可以跳下马来,回家去。

然而欧斯纳德的压力不放他下马。

潘戴尔用尽手边的方法痛斥自己。身为经验丰富的自我谴责者,他拉扯自己的头发,呼唤上帝见证他的悔改。我堕落了!这是审判!我回到监狱!整个生活都是监狱!我在里面或外面无关紧要!而且是我自己一手造成的!但他的愤怒并未消逝。他避开露伊莎的协和基督教会,重拾班尼口中那些有关赎罪的恐怖言辞,他原本差点忘了,现在没头没脑地全背诵出来:我们已造成伤害,已腐化,已堕落……我们有罪,我们背叛……我们掠夺,我们诋毁……我们离经叛道,误入邪道……我们犯了错……我们让自己背离真理,只耽于既存的现实。我们躲在逸乐与玩具背后。怒气仍然拒绝退让。无论潘戴尔到哪里,它就跟到哪里,就像在某出恶心哑剧里的猫一样。即使当他对自己从开始到今日的卑鄙行为进行冷酷的历史分析时,他的愤怒也还是把剑,从他自己的胸口拨开,朝外对着那些让他背弃人性的诱惑者。

太初有恶语67,他对自己说。是安迪闯进我铺子里时带来的,无从抵抗,因为那是压力,不只是关于夏日女装,也还涉及阿瑟·布瑞斯维特,那位露伊莎和孩子们视之如神的人物。好吧,严格说来,布瑞斯维特根本不存在。他干吗存在?不是每个神都必须存在才能行使他的职权。

由于以上种种而产生的结果,我必须成立一个情报侦查站。所以我就侦查啰,而且还听到不少事。至于耳朵没听到的事,我的脑袋也都听见了,在压力的影响之下,这极其自然。我做的是服务业,所以我提供服务,这又算什么大错呢?在这之后,就某种程度而言,也就是我所谓的繁花盛开阶段,我听得越多,情报也做得越好。因为你会学到,间谍这一行就像做生意,也像性爱,不是越来越好,就是一事无成。

所以我就进入了我们或许会称之为“积极监听”的阶段,也就是把某些特定的话塞进其他人嘴里,让他们像无时无刻不想到这些话一样,自然地讲出来。反正每个人都这么做。再加上我还拍了露伊莎公文包里的一些零碎东西。我并不喜欢这么做,可是安迪非要不可,老天保佑,他可真爱他的照片哪。可是这不算偷窃,只是瞧瞧罢了,每个人都可以瞧,无论口袋里有没有打火机。我就是这么说的。

在这之后发生的事,全都该怪安迪。我从没鼓励他,从来没动过这样的念头,直到他提起。安迪要求我找情报下线。你的下线是一群形形色色的人,带来你从未注意到的各种情报,是我所谓“重大突破”不可或缺的一环,而具体的报告则视提供者的心智态度而定。但是,关于情报下线,有件事我要告诉你。一旦你踏进情报下线的世界,他们都是非常好的人,甚至比我可以指名道姓、在现实世界里举足轻重的某些人还来得更好。情报下线是一个秘密群体,除非你要求,否则他们不会回答或者问任何问题。所谓情报下线,就是把你的朋友变成他们几乎已经是的那种人,或者变成他们希望是,但严格说来又永远不会是的那种人,又或者变成他们完全不想做的那种人。虽然基于本性,他们理应变成那种人。

例如萨宾娜——这是玛塔以自己为轮廓塑造的人物,但和她又不尽相同。例如你那个脾气暴躁、等着使出最恶劣手段的炸弹客学生。例如艾尔法和贝塔,以及其他因为安全理由必须隐姓埋名的那几个人。例如迈基和他的缄默反抗运动,和他那个“没有人可以染指的阴谋”。在我个人看来,这个阴谋真是纯粹的天才之作,只是在安迪残酷无情的高度压力下,迟早我得把手伸进去,才能满足各方的需求。例如“住在桥另一端的那些人”和“巴拿马真正的良心”,除了迈基和几个带金属探测器的学生之外,没人找得到。例如马可,他绝对不会答应,除非我让他老婆对他放狠话,要新冰箱和第二部汽车,以及送他们的孩子上爱因斯坦学校。倘若马可到另一个阵营来,我便可以帮他们安排,所以她老婆是不是应该再好好对他进言一番?

全是说服力。松弛的线凭空出现,编织,裁剪,等待量制。

所以你建立了自己的情报下线,替他们做他们该做的监听,担他们该担的心。你替他们作研究,替他们研读,听取玛塔对他们的意见,而且你会在适当时机把他们放在适当位置,让他们带着所有的理想和问题,踏出一小步去追寻他们的最佳利益,就像我在铺子里做的一样。而且你付钱给他们,只付适当的数目。部分现金放进他们的口袋里,其他的就收起来以备不时之需,免得他们到处炫耀,让他们自己显得既蠢又可疑,让他们暴露身份触犯法律。惟一麻烦的是,我的下线无法把现金放进口袋里,因为他们不知道自己赚进了酬劳,有几个甚至连口袋都没有,所以我只得放进自己的口袋里。可是仔细想想,这倒也十分公平,因为钱不是他们赚的,不是吗?是我赚的,所以我拿了现金。或者是安迪替我存进他的孤儿寡母账户里。而情报下线仍然不知情,这是班尼所谓的冷血骗子。如果不是虚构,生活又是什么呢?从虚构你自己着手吧。

囚犯,众所周知,有他们自己的道德。这就是潘戴尔的道德。

在充分谴责自己又宽恕自己之后,他已然平静,只是那只黑猫仍然瞪着他68。而且他所感觉到的平静,是悍然武装的那一种平静,一股庞然成形的暴怒更加强烈,也益发清晰可见,在他充斥不公不义的人生中,这还是前所未有。他感觉到手里那种刺痛与肌肉紧缩感。这种感觉在他背上,大半穿透双肩。他在家里和铺子里踱步时,就在他的臀部与脚跟。在过度激昂的情绪下,他可以握紧拳头,搥进心底一直包围着他的被告席木墙里,大声呼喊他的清白,或者是只差毫厘、近乎无异的清白:

因为我会告诉你其他的事,大人,等我们谈到的时候,如果你能抹掉脸上领头羊般的微笑:探戈得两个人才能跳。而女王陛下的安德鲁·欧斯纳德先生就是天赐的探戈好手。我可以感觉得到。他是否感觉到了是另一回事,但我认为他可以感觉到。有时人不知道他们自己正在做什么。可是安迪教唆我。他得之于我的,比我得之于他的还要多,什么东西都算两遍却假装只有一遍。再加上他很不正派。我对不正派的了解可深喽,而且伦敦比他还糟。

就在他沉思默想的当儿,潘戴尔不再对他的造物主、他的大人或他自己说话,而是瞪着面前那堵工作室的墙。他这会儿正在工作室里替迈基·阿布瑞萨斯裁剪另一套可以改善生活的西装,帮他赢回老婆。已经做过这么多套西装,潘戴尔闭着眼睛都能裁剪。但是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嘴巴也是,看起来像迫切需要氧气,虽然他的工作室拜高窗之赐,空气并不匮乏。他正播放莫扎特,可是莫扎特已不符他的心情。一手摸索着关掉莫扎特,另一手握着剪刀,但凝视的目光毫不退缩。他仍然出神地望着墙上相同的那一点。这面墙不像其他见过的墙,不是漆磨石灰就是淡绿色,而是漆成镇定人心的栀子花色调,那是他和室内装潢师花了好一番工夫才完成的。

然后他开口了。很大声。一个字。

不是阿基米德可能会说的那句话,也没带着任何可以辨识的情绪。而是他小时候的火车站里、趣味盎然的那种“我说出你的体重”机器的语调。机械化,但斩钉截铁。

“乔纳。”他说。

哈瑞·潘戴尔终于有了他的宏观远见。一瞬间,远见在他的眼前飞舞,原封不动,精彩绝伦,荧光闪闪,完整无缺。从一开始就拥有,现在他已然领悟,就像他挨饿受冻,以为自己就要破产的这段日子以来,裤子后口袋里却一直塞着一叠钞票,他奋斗,渴望,追求他未曾拥有的知识。然而他拥有了!一直就在那里,任凭他裁决,他的秘密宝藏!他一直忘了它的存在,直到此刻!此刻他面前缤纷灿烂。我的宏观远见,伪装成一堵墙;我的阴谋,寻得目标的阴谋。一刀未剪的原创版本,在众人引颈期盼下登上你的银幕,在怒火照耀下光彩夺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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