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我不。你坐,我就要你坐。”
他心里的火一下就烧起来了。他心里说,坐就坐,我怕什么?这么想着,他终于坐到那方汗巾上去了。
刘汉香说:“你听,夜静了,夜一下子就静了。”
是的,夜静了。夜一静,人的呼吸就显得粗了。待冯家昌坐下之后,突然觉得那屁股下坐的不是“汗巾”,而是一座肉做的“火炉”!那还不仅仅是“火炉”,那是“飞毯”,是“迷香”,是“热鏊子”,是“乱麻窝”,是“枣疙儿针”,是蹦进裤裆里的“跳蚤”,是七七八八的虱……只觉得头晕腾腾的,身上汗津津的,裆里热辣辣的。
停了一会儿,刘汉香轻声说:“你的脚就不疼吗?”
他头晕,没听清,就问:“啥?”
她说:“你的脚……”
他说:“不疼。磨出来就不疼了。”
她说:“你的脚步声跟别人的不一样,只要你一走我就知道,那‘狠’人来了。”说着,她忍不住“吃吃”地笑了。
他说:“你笑话我呢?”
她忙说:“不,不是。你的脚步重吃地,我一听就听出来了。同学多年,你那大茬子步,‘咚,咚,咚’的,夯一样,就像是砸在人家……心口上。”夜越来越暗了,她说话的声音也越来越小,小得几乎听不见。
他没话找话说:“你笑话我。”
她说:“在学校里,你也不理人……”
他说:“说谁呢?”
她语无伦次地说:“还有谁呢?那个‘狠人’。他眼里有人吗?直着来直着走。夏天里不穿鞋,冬天里也不穿鞋,那裂口一道一道的,真让人看不过去……”
他说:“我弟兄五个,我又是老大……”
她又急急地说:“在学校里,我老看你吃那长了毛的红薯。你怎么老是背红薯,就不能带些干粮吗?长了毛的红薯不能吃,有毒!……”
他还是那句话,他说:“我是老大。”
她嗔道:“老大怎么了?老大就不爱惜自己吗?!才不是哪。我哥在家也是老大,他可是……”
这当儿,她突然又说:“哎,我哥要娶媳妇了……”
他说:“噢,娶媳妇?”
她说:“可不。‘好儿’都订下了,焦庄的。”
他说:“焦庄的?”
她说:“焦庄的。”
往下,突然就又没话了。那话就像是断了线的念珠,再也穿不到一起了。刘汉香的手抚摸着身边的细草,手指一勾一勾的。冯家昌的身子左半边像是木着,那右半边却又热得发焦,手心有汗,就按在了渠埂上,仿佛要寻些凉,可不知怎么的,一抓一抓,两人的手指就勾在了一起。那一刻,呼吸停了,心跳也停了,只有那勾着的手指,那手指就像是“绞股蓝”一样,缠缠搅搅地腻在了一起。接着,那手,勾来勾去,又像是紧住了的螺丝,一扣一扣地盘绕着……慢慢,两只手也就贴贴地握在一起了。就那么握着,口里竟泛起了一股股的甘甜。那甜就像是在火鏊子上焙着、烤着,一丝丝地烧人的心!究竟要怎样呢?那又是很不清楚的。似乎是要做一点什么了,烤坏了的“心”已经冒烟了。这时候,冯家昌的手像是失去了控制,猛地就从那拧在一起的“螺丝”里退出来,像一个大括号似的,一下子就箍住了刘汉香!刘汉香颤了一下,继而身子蛇动着,猛地扭过脸来,“咚”的一声,两人的头碰在了一起!刘汉香鸟儿一样在他的脸上亲了一下,喃喃地说:“你野。你心真野。”
恍然间,月光从云层里“含”了出来,林子里大亮了。墨色的夜像是被水洗过一样,一切都历历在目!那带着水汽的凉意随着月光泻下来,一漫一漫地湿,叫人心里不由一寒,那“箍”也就松下来了。刘汉香却喘喘软软地靠在了他的肩上,呢呢喃喃地说:“我想给你做双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