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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四红楼的影子(第1页)

那天早晨,他是军区大院里第一个起床的人。

四点钟,他轻手轻脚地走进了那栋爬满藤萝的小楼。小楼很旧,古色古香的,窗棂上的花纹很奇特,每一扇门都很重,漆也是那种沉沉的红色,那气势是含在建筑内核里的。表面上看虽是一栋旧楼,可骨子里却透着庄重和威严,这里就是司令部办公的地方。

在楼道里,红木地板发出的响声吓了他一跳!他就像是走进了一个不该他走进的地方,心怦怦跳着,脚步再一次放轻,贼一样地来到了廖副参谋长办公室的门前。钥匙是头一天晚上给他的,他小心翼翼地开了门,有好大一会儿,他就那么默默地在门口站着,片刻,他绷紧全身,试验着对着那扇门行了一个军礼,觉得不够标准又行了一个……没人,整个楼道都静静的。

在暗中,他一步一步地走进了廖副参谋长的办公室。那张黑色的大办公桌漆光凌厉,像卧虎一样立在他的眼前。慌乱之间,他回手在墙上摸到了开关,“嗒”一声灯亮了,他长长地嘘了一口气,一切都变得温和多了。这时候,他看见办公桌后边的墙上挂着一条横幅,横幅上写的是岳飞的《满江红》,那一笔狂草汪洋恣肆,很有些风骨,看来是廖副参谋长的手书了。那办公桌上的台灯竟是一枚小炮弹壳做的,近了看,上边居然还有“USA”的字样,十分的别致……往下,他就不敢再多看了。他知道他是干什么的,这时候他慌忙从军用挎包里掏出他早已准备好的擦布,从卫生间里打来一盆水开始擦窗户上的玻璃,擦完了玻璃就接着擦靠在墙边上的立柜,擦门,擦桌椅……擦那张办公桌的时候,是他神经最为紧张的时候,桌上放着每一件东西:文件、纸、笔、书籍等,他都事先默记住原来的摆放位置,等擦干净后再重新一一归位;办公桌上还压着一个厚厚的玻璃板,玻璃板下压着几张军人的合影,那都是些旧日的照片,有一张还是一九三八年在“抗大”照的,凭感觉,他知道这些照片是非常珍贵的,这就是资历。所以,擦这块玻璃板的时候,他格外的小心,把手里的擦布拧了又拧,用湿的擦一遍之后,再用干的擦两遍,生怕滴上一丁点儿的水渍。而后,他拿起笤帚扫了屋里的地,扫完地他又蹲下身来,再用湿擦布把地板重新擦了一遍,最后,他光着两只脚,一步步退着把他的脚印擦掉,站在了门口……

这时候,他看了看装在挎包里的一只小马蹄表,才刚刚五点过十分。看时间还早,他就一不做二不休,把整个小楼(包括楼上楼下的卫生间)全都清扫了一遍!那时他还不会用拖把,他不知道放在厕所里的拖把是怎么用的,拿了拿就又放下了。所以,整个楼道,他都是蹲着一片一片用湿布擦完的……结果是腰很疼。

可是,他没有想到的是,到任的第一天,他就犯错误了,那是很严重的错误!

上午八点半,刚上班不久,司令部的周主任就把他叫去了。周主任叫他的时候,语气很轻,他只是说:“小冯,你来一下。”然而,等关上门,周主任的脸色一下就变了,那张长方脸像带霜的石夯一样矗在他的面前!他看着他,冷峻的目光里仿佛是含着一个冰做的大钩子,就那么久久地凝视着他。而后,突然说:“你想干什么?!”

冯家昌心里一寒,陡地耸了一下身子,就那么直直地站着,紧绷着一个“立正”的姿态……

周主任严厉地说:“——我告诉你,你现在还不是廖副参谋长的秘书。你的转干手续还没办,只是借调。你还有六个月的试用期,在这六个月内,随时都有可能,啊……”

这时候,冯家昌心里凉到了冰点!可他知道,他不能辩解也不能问,只有老老实实地听着。

往下,周主任厉声说:“你去机要室干什么?那机要室是你可以随便进的吗?!念你初到,年轻,我就不批评你了。记住,这是机关!不该你问的,不要问。不该你听的,不要听。不该你做的,不要做。有些事情,不该你干的你干了,就是越位!机要室是一级保密单位,除了机要员,任何人不准进!我再提醒你一点,这里有这么多的秘书,哪个首长没有秘书?又不是你一个,在机关里,还是不要那么招摇吧……”

接下去,周主任又说:“秘书是什么?秘书就是首长的影子。在生活上,你就是首长的保姆。在工作上,你就是首长的记事本。在安全上,你就是首长的贴身警卫。在一些场合,不需要你出现,绝不要出现。需要你的时候,你又必须站在你的位置上……”

在周主任训话的整个过程中,冯家昌两眼含泪,一直恭恭敬敬地默立着……最后,周主任看了他一眼,说:“去吧。”

可是,当冯家昌敬礼后,刚要转身离开,却又被周主任叫住了。周主任缓声说:“年轻人,在机关里,我送你两个字:内敛。”

回到宿舍后,冯家昌专门查了字典。他明白了周主任的意思,那是要他把自己“收”起来,要他约束自己,要他“藏”。这既是善意的提醒,也可以说是警告。

这真是当头一棒!在上班的第一天,冯家昌就领会到了“机关”的含意。他发现即使在上班的时间,小楼里也是很静的,如果楼道里传来了脚步声,那一定是某一位首长进来了。余下的时间,秘书们走路都是悄悄的,静得有些做作。如果仔细观察,只有一样是斑斓的,那就是秘书们的眼神,那真是千姿百态呀!特别是那不经意的一瞥,有的像虎,有的似猫,有的鹰,有的豹,有的狗,有的蛇……而那眼神一旦转向人的时候,就像突然之间安上了一道滤光的闸门,就都成了一湖静水了,纹丝不动,波澜不惊。可是,在上班的第一天里,他还是隐隐地感觉到了什么,那是什么呢?琢磨了很久,他想出来了,那叫“侧目而视”。是的,他从人们扫过的眼风里读到了这四个字。他真应该感谢周主任。如果不是周主任把他叫去,他根本看不出来如此微妙的玄机!那些含意是从安上了“滤光闸门”的眼神缝隙里一丝儿一丝儿飘漏出来的:有轻蔑?有嘲笑?有讥讽?有敌视?有防范?……顿时,他出了一身的冷汗。

他要跟的廖副参谋长,倒是给了他一些安慰。再一次见面,他发现,廖副参谋长并不像他想象中的那样严厉。在私下里,这是一个很慈祥的小老头。在办公室里,老人笑眯眯地望着他,说:“愿意跟我吗?”他绷紧身子,立正站好,回道:“愿意。”老人点点头,和蔼地说:“不要那么紧张。我又不是老虎。在我这里,你随便一点,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冯家昌再一次立正,说:“首长还有什么要求?”廖副参谋长怔了一下,大咧咧地说:“要求?没什么要求。熟了你就知道了,有空的时候,陪我下去转转。”说到这里,老人很随便地问:“会下象棋吗?”冯家昌说:“会一点。”老人说:“好,好,闲了下一盘。他们都说我的棋臭。其实我的棋一点也不臭,就是下得慢了些……”接下去,老人转过身,突然问:“你看我这幅字写得怎么样?”冯家昌抬起头来,望着墙上挂的那幅《满江红》,他沉吟了一会儿,说:“好。有风骨。很大器。”这时候,廖副参谋长“噢”了一声,摆了摆手,没再说什么。过了片刻,就在冯家昌正要出门倒水的时候,廖副参谋长突然说:“等等,我有一个要求。”冯家昌立时转过身来立正站好,绷紧身上的每一个细胞,等待着廖副参谋长的指示。廖副参谋长望着他,伸出一个指头,很严肃地说:“我只有一个要求:对我,要说实话。”

在小楼里,除了廖副参谋长,冯家昌最先接触到的就是侯秘书了。侯秘书只比他大四岁,小个儿,人胖胖乎乎、白白净净的,长得也娃气,看上去面善。久了才知道,在机关里,平时人们一般都叫他小侯,或是侯秘书;然而私下里,他还有个挺有意思的绰号,叫做“小佛脸儿”。“小佛脸儿”算是赵副政委的秘书,跟他住在一个寝室里。那天晚上,两人第一次见面,侯秘书显得很热情。使冯家昌恐慌不安的是,这位已是连级干部的侯秘书竟然亲自跑到茶炉上给他打了一盆热水!接着,他操着一口四川话说:“烫烫脚,烫烫脚。脚上有些味,还有些味(穴位),啷个、啷个‘涌泉穴’,好好烫一烫,格老子,好舒服哟。”可是呢,到了第二天晚上,这侯秘书的话陡然就少了,人也显得生分了许多。就此,他发现,纵是像“小佛脸儿”这样面善的人,眼神里也时常飘动着鹿一样的机警!

面对突如其来的“警惕”和“防范”,冯家昌一时无所适从。他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去给人解释吗?没有人会相信你。况且,初来乍到,到处去串门,只怕更会招致人们的非议。那么,惟一能做的就是“交心”,他只有再一次把“心”交出来,不管有没有人要……一天,半夜时分,冯家昌突然从铺上坐起来,说:“侯秘书,能跟你说几句话吗?”

侯秘书从对面的铺上扭过头来,瞟了他一眼,淡淡地说:“没看几点了?摆个啥子龙门阵嘛。”

这时候,还未开口,冯家昌眼里的泪就哗哗地流下来了,他满脸是泪,痛哭流涕地说:“侯秘书,我看你是个好人,我想给你说说心里话……”

其实,侯秘书也没有睡,他一直在忙活着一件让人看不出名堂的事体。他的桌头上总是放着一些削好的竹签子,他把那些竹签一节一节地削成火柴棍大小,有的略长一些,有的稍短一些,有的是尖头,有的却是圆头,而后一小捆一小捆地用皮筋扎起来,一闲下来,他就拿出一块细纱布打磨这些小竹签,直到把那些小竹签打磨得像针一样光滑为止……也不知究竟干什么用的。这个侯秘书手小如女人,心细也如女人,就在冯家昌跟他说话时,他正用棉球蘸着酒精一点一点往指头上擦呢。听了这些动心的话,他扭起身来,用探究的目光望着冯家昌,说:“你哭个啥子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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