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的春天到得很迟,因为春之神是个刻板的旅游者,她每年那刻板的旅程,总是先从江南开始的,用她的彩笔先为长江两岸上一片新绿,然后才描绘出桃缸柳翠,草长莺飞的绚烂,洒下了令人恹恹的绵绵春雨,轻呵出翦翦醉人的春风。
“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当人们为她在三月的风采目迷神眩的时候,她已悄悄地步向西北,为枯寂黄河去点缀绿意了。
诗人们常唤她的薄幸,抱怨她的不专情,无计留得春长驻,但又对她充满了依恋,怅然地送她离去,又开始企望着她来年再度翩翩降临。
她到长安时,约莫已是四五月了,为了表示她迟来的歉意,她在长安城中刻意点染,使这曾经兵燹的帝都,更为绚烂醉人。六月江南花事已过,六月长安花事正盛,人们都陶醉在春风里,但也有人为她的到临而增深了惆怅。
年轻的士子李益就是其中一个。
他是在六月初到长安的,来的时候,他雄心勃勃,以为一到长安,就可以步上了锦绣前程。
他有着登龙的一切条件,他有倚马立章的才思,有超凡的天赋与诗人的灵性,在他的作品里充满了丰富的情感,却又懂得用绮丽的词藻去表达出来,自小就被家乡的父老目为神童,二十岁那年就进士及第。这在士人的生涯里是有很了不起的成就,有的人白首穷经,摸索了一生还是被摒诸门外。
他有一个可以炫耀的家世,他是陇西姑藏邑人氏,同族的族伯李揆曾经出任过先帝肃宗的丞相,使得陇西李氏一族,乃得成为世家,这是很重要的一个条件,因为历代的朝政大权,一直都为勋臣世家所把持,布衣之家如果没有当势权贵的奥援,是很难出人头地的,相国子弟,清华门族,他族伯的同年故旧,在朝中当势者还很多,对他这个后进的子侄辈,拉一把很容易的。
但,最主要的,他生得很俊伟,长身玉立,面目清秀,文质彬彬,却有丈夫气,这才是登龙的主要条件,唐朝的几个皇帝,除了太宗皇帝是从马上打出来的天下外几乎都是安享祖荫的太平皇帝,用人重貌尤重于才,自武则天皇帝之后。这个传统就一直保留下来,很多人都是以品貌而贵的,而武后时,张宗昌以貌美而邀宠更是被人记忆不忘的传奇,这个风气,在权贵集聚的长安市上,仍然是盛行着,一个没没无闻的青年人,略有才气,而品貌俊异,被权贵看中了,便立登富贵。他倒还没有存这种想法,但他对自己的品貌却感到十分骄傲,他想,应该是没有问题的,他热衷富贵,而又挟持着致贵的条件,因此他是充满了信心而欣然登程的。
可是到了长安之后,他感到气馁了,富贵之途,并不如他想像中那么容易可致。
他那些值得骄傲的条件,在长安,竟都骄傲不起来了。他所谓的清华门第,只不过是一任宰相而已,可是一个过气的宰相,还不如一个当权的令尹。在人情势利的长安,只有当政的人才是真正的权贵,何况一朝天子一朝臣,当今代宗皇帝的登极是经过一番波折的。
先帝肃宗驾崩时,张后弄权,差点要把他这个太子给废掉了,别立亲王。幸好权宦李辅国善于投机,而代宗为太子时,对李辅国很熟络,及时采取对策,以李辅国所掌领的御林军猝起发难,杀了张后,才把他扶上了帝位。
李辅国弄权了一阵子,却被刺客暗杀了,那是一批新进的少壮派廷臣主使的。李辅国一死,大权操纵在这些少壮新贵的手中,先帝旧臣,只是尸位素餐,拦置闲职,自己都要仰承鼻息以苟安,那里还有余力来提拔后进呃?
他长得英俊,但又吃亏在出身世家,不便摆脱身份去曲意迎逢。他的家训严竣,举止端谨,给人家的印象只是一个古板的书呆子,在倾向于逸乐的长安市上,他只是个不受欢迎的怪物而已。
他最值得夸耀的是诗文绮丽,才气纵横,的确可以压倒一时名手,但这些只能给他招致不幸,帝都之地,太平盛世,自然以文章最有价值。那些当权的政要,也必然是此中名家。
他们的文名也许不是幸致,在早年确也有过不凡响的传世佳作,但宦海浮沉,富贵形势,早已磨尽了灵气,只剩下个空虚的文名罢了,而人生最难舍的就是利与名,他们虽束手不作了,仍然以宗师自许,文昌自命,而阿者谀也因为他们显赫的地位!曲意吹捧,维持着他们的虚荣心。
不过他们的眼睛并不花,心里并不胡涂,李益的诗文确是有一股奇气,够得上掷地有声的评价。
唯其如此,那些老家伙才不愿意让这个少年人抬起头来把他们压下去,而显出他们的老迈,所以李益托几个热心的父执辈把自己的近作呈送到那些有权威之名的先进手中,以求邀赏时,得到的评语,竟是:“小有才情,浑厚不足,尚须多加勤修!”
也有人的批评较为含蓄:“这位世兄才气是不错的,只可惜徒具表面,言之无物,老夫如果加以品题,养成他骄矜之气,反而害了他,还是让他再多读些书吧!”
批评颇为中肯,李益的诗与文的确是稳健不足。可是他不过二十出头,刚出来闯天下,有的只是这点才气,欲求工稳,言之有物,那必须再经生活体验与磨练,于是,充满了野心的李十郎又一次的遭受到挫折。
幸亏他有一张进士的文凭,那倒是货真价实,唯一真正可以倚仗的,这一纸文凭,可以使他跻进衣冠之门,也可以谋取一职,但仍须经过一次甄试由吏部天官的拔选而量才派任,可是遴选要俟秋后才举行,而且还要走门路,通关节。方可以弄到一个美缺。
于是,这位表字君虞,小名十郎的青年士子消沉了,为了等侯秋选,他不能回家,寡母的希望,族人的期许,曾经鼓舞着他那颗勃勃的雄心,他不能这么狼狈的回去,离家前,他曾发下豪语:“娶天下之绝色,居朝堂之要位,拥百万之资财,为千秋之文宗。”
这些理想至少有一两样实践了,他才有颜归见陇西父老,因此他必须留下来,等待机会爬上去。
唯一的遗撼是他虽出身望族。家道却并不富有,仅有的薄田祖产已经变卖了一半,临行时,族中的父老又多方资助,凑了一笔钱,供他作为打点之用。
刚到长安,他在最豪华的旅邸租下了富贵的客房,还雇了一批临时的奴仆,结识了一批五陵贵公子,征逐酒色,大大地挥霍了一阵。以为很快就会有收入的,过了一段时间,处处碰壁,费用也拮了。
由家里带来的只有一名老仆人李升,是个忠心而又世故的老年人,见他实在撑不下去了,才相机劝他道:“公子,世道艰难,老奴这儿已经没多少存钱了,再这样下去,不等公子秋选,我们就要从客栈里赶出来了。”
李益叹了一口气,沮丧万分:“我知道,谁晓得人情如此浇薄,那些当年受过伯父提拔的人,现在竟忘恩负义,一点忙都不帮。”
李升毕竟世故深一点,笑了一笑:“这也不能全怪他们,一朝天子一朝臣,年头不同了,大老爷就是在世,也免不了受冷落,更何况是不在了呢。他们自己都没办法,领着一份闲俸,照顾自己都来不及,那有能力来提拔别人呢?再说贺老爷跟裘老爷总算是难得了,前天公子告贷,他们毕竟没让你空手回来。”
李益哼了一声道:“贺老还爽快,我开口一万,他虽然打了个对折,倒是立刻拿了出来,最可恶的是裘达老钱奴,他进刑部还是我大伯一手提拔的。而这个衙门又是肥缺,他支支吾吾让我足足等了半天,才捧出二千贯来,还摆下脸训了我一阵,要不是为了怕失仪我真想当面退还给他。”李升摇头苦笑道:“公子!你这样想可真冤枉了他,老奴在房门里却知道得很清楚,裘大人这二十千,情义之重,比贺老爷不知深多少倍呢!贺老爷做过两任度支尚书,底子厚,虽然现在居闲缺,还拿得出来,裘老爷可是真的拮,这二千贯是他典了一方心爱的汉玉镇纸,才勉强凑出来的,这是老奴亲眼看见他把门房上的老方叫到一边,把镇纸交给他,然后才揍了钱回来。”
李益怔了一怔,随即冷笑道:“他是故意装穷。”
李升随了摇头;说道:“不是故意装穷,而是怕公子误会而摆阔,那一顿晚饭,虽只六菜一汤,却是裘府上难得一见的盛筵了,老奴看见送到内屋给裘夫人的菜,唯一的荤腥就是一味豆芽炒肉丝,肉还是在前厅桌上撤下的残余,他们虽然不让老奴知道,但老奴也是居家过日子的,在厨下一望就晓得了。”
李益不禁诧然了:“裘达一直在刑部任上,交付刑部的官司都是有头有脸的大案子,打点关节,动辄上百万,他怎么会拮尝到这种程度,听说刑部大牢里一个狱卒,都可以置两三房家小,他这个三品大臣反倒没有油水?”
李升肃然道:“这正是裘老爷可敬之处,他为官断案,铁面无私,干了二十多年刑部,从没落进一文分外之财,所以二十多年来,多少人因贪赃枉法而垮了台,只有他仍是屹立不倒,因为他没有把柄被人抓住。”
李益吁了一口气:“难怪他十多年来,仍是一个三品给事,多少后进都爬到他上面去了。”
李升连忙摇头壮容道:“话不能如此说,爬得快的人必然长袖善舞,这种人倒得也快,历任刑部尚书,有几个得以善终的,纵然没有受到国法的制裁,也难免受到冥冥天谴,前尚书杨大人不就是退休后,发狂而死的吗?人可欺,鬼神不可欺,枉法之事做多了,即使不被人举发,深夜扪心自问也难以自安,公子日后为官,当以裘老爷是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