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咸阳西行,渐渐地荒凉了,尤其是进入陇中古道后,一片黄土高原,经常几十里不见人烟,偶而经过一些郡县,城圯破颓的很多,都是急待修缮的,可是战燹之后,居民流离未归的还大有人在,有些地方更是难得见到几个丁壮,那都是在战争中被征召去当兵了,有的客死异地,成为无定河边的白骨,有些则仍羁身军旅,被别地的兵镇收编了,不能解甲归乡。
李益到了第一处要修缮的地方,那是个叫景泰的郡县。地方并不大,只是因为地处长城的隘口,在外拒胡马的国防价值上有战略地位,才能获得朝廷拨款修缮,郡守是个上年纪的老进士,以科第的资格而言,比李益足足早了几十年,终身困顿,已无壮志,对李益的来到,既不热衷,也不起劲,十分冷淡。
他似乎经历多了,认为李益来此只是虚应故事的,故而牢骚满腹,一来就哭穷,那倒不是故意刁难,县库是真的穷,几乎库中已无存银,连皂隶书吏的口俸都拖欠了好几年,无法发放。
唐制地方百姓所缴的税为租庸调三者,租是田赋,沿隋奋制,男子十岁受田一顷,为百亩,其中二十亩为永业田,用以种植桑麻,身死可以傅后。八十亩则为口分田,种植禾黍,身死归还,但这种授田方策只限宽乡,那是指土地足够分配的乡县而言,如果是人多于地的狭乡,则减半以授。然后每年缴粟二斛或谷三斛。
庸则是壮丁每年需为国家服劳役二十日,闰年则加二日,因故不能服役者,每日折绢三尺,加役二十五日者免调,加役三十日者,租调全免。
调是纳帛,每丁每年纳绢二匹,──二丈,缴布则加五分之一,并须缴绵三两成麻三斤,不产绢麻之地,则缴银十四两。
这三项总计,约为一丁的收入四十分之一,只要动勉一点,足够仰事俯蓄而有余,立法之初,用意极善。
可是行之年久,则永业田日增,口分田日减,宽乡也渐变为狭乡,官田渐变为私产,流弊日生,而且免课的范围太广,也造成了仓廪之不足。官吏九品以上不课,皇亲、贵戚、官学生徒不课,此外鳏寡孤独、部曲(优伶)、客女(豪门之仆妇)不课,奴婢不课。
天宝中叶,户部曾加统计,天下凡八百九十一万户,计丁五千二百九十二万余丁,而不课户达三百五十六万户,不课役丁达四千四百七十万余,占六分之五。
以少数的人力,养活大多数的人,已经是民穷财尽,国库空虚了,更那堪贪墨成风,小人当道,而玄宗宠信杨氏,以杨国忠为相与李林甫狼狈为奸,在长安更是竞尚奢侈,广事嬉乐,才使得国脉日衰。
渔阳惊变,朝廷不知警惕,欢乐如常,将敉乱大计完全信托给大将军哥舒翰。哥舒翰是将才,可是粮饷不济。所将的又是缺额残老兵卒,这种仗怎么能打呢?急催粮饷,杨李二人却以为他是在故意拿矫需索。先是相应不理,催得急了,才七折八扣的敷衍一下,一直到哥帅兵败,安禄山兵逼长安,才觉醒了迷梦。御驾仓惶而走蜀中,杀了杨国忠兄妹,总算平了军心,安了人心。
太子监国,亲率勤王之师,重用郭子仪,总算把这一场叛乱敉平了下来,国家元气一直未复。
经过十来年的安定,总算稍稍又恢复了一点生气,皇帝想到了一再来犯的胡人,知道长城的重要,更因为长安地处中原,虽然不直接受到黄河的泛滥。但每次水灾,饥民蜂涌,乃为祸乱之源,也就认清了治河的重要,批准了这千万的款子。
看起来钱是朝廷出的,但是地方官却不堪赔累,因为修城要民工,朝廷虽有庸工制度,可是战乱之后,原来受田值庸的丁壮都从军未返,留下的一些已经够可怜了,可是历来督工的那些委员们拿出钦差的架子,动辄狮子大开口,征调民夫就是论千上万,庸丁不足就强派,派不出就强拉,要想免除这种苦役,只有化钱消灾。于是工程草草了事,钦差大臣饱载而归,留给地方官一个烂摊子。
例如真正征来做工的民夫由于多做了几天的工,循例可以享受到免租调,而县里原本可怜的一点岁收也就泡了汤,这种种痛苦的经验使得这位县大爷实在提不起劲儿,见到李益的面,首先就拿出了一本清册。历述县中庸丁有多少,因受庸而免租调几年的又有多少,很明显地表示,这次工程,县郡本身实在难以为力。
李益深深知道这种情形的,因此笑笑道:“老公祖不必为此担虑,下官已经与这位方先生斟酌过破损的状况,觉得并不如预计中那么严重,人工是必要的,大概只须三两百人,施工三五日即可竣事。”
胃口不大,使得这位县太爷松了口气:“上差明鉴,下官知道长城在国防上的重要,平时已经尽力修缮,有些缺口,因为工程较大,非本县所自能负担者,才报请朝廷,上差如果大兴土木,下官无以为报,如果只是要小予修缮,只要有明令指示,下官尚可勉力筹措。”
李益知道对方误会自己的意思了,笑笑道:“老公祖,方先生对土木筑城之学下过一番工夫,他说这三两百人,三五日工,是确确实实的人数,不能打一点折扣的,贵郡既然已经无庸可征,就只有按照官方折庸之酬,另行雇请民工,人员请老公祖费心,必须在明日召齐,折庸之酬也必须按实发放,不准有任何人从中营私克扣。”
“这……明日就要人,实在太仓促了!”
李益道:“秋禾已收,春麦未播,这段时间正值农闲之际,三百民工应该没有问题呀!”
“人工当然没问题,上差要更多的也能找得到。”
“不必!施工的场所不大,人多了也是浪费,老公祖,我只说明一件事,这三百人都是切切实实做工的,因此不能以老弱妇孺来充数,按日发放,概由本员着人监督。”
“是!是!上差顾虑极是,只是县库存钱不足,下官必须要找县中的殷实富户认摊后,才能发放出来。既然要他们认真地做工,就得要全民以信!”
李益笑了道:“公祖大人原来是为这个担心,那就不必了。钱是要贵县筹措的,不过我带了户部的折抵文券,可以在贵县缴上去的钱粮中扣除,每一文钱都入账,无须动用到民间一草一木。”
这个作风是从所未见的,也使得这位县太爷神态为之一肃,连连答应了,告辞而去时,已经恭敬得多。
方子逸等他走后,才笑着对李益道:“君虞!恐怕在他有生之年,还没有遇到像你这样的上差,不过你这样一来,也就挡了一些人的财路,尤其是那些差役们,多少也可以从中弄点好处的,你这样一来,可就坑了他们了,这批家伙可恶得很,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他们要是捣起蛋来,你可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李益微笑道:“我有办法的。不信你等着瞧好了,我是兵部札委的委员,而且修结城塞,事可大可小,我要是雷厉风行,可以用军法从事,不怕他们放刁!”
在驿馆里歇了一夜,第二天,李益叫小红带上了剑,跟着方子逸一起到城头上,果然人工都带了扁担锄头奋箕等齐集,而且都是年轻力壮的男丁。
那位县太爷自己也来了,李益叫把全部的人工分为三十队,每队十人,然后各由一名衙役带着,听侯方子逸的指挥,分别开始施工,他自己则拉着县太爷据高而望,暗中却在计数,到了中午休息用餐时,他把两名带队的差役叫了来,谈笑问道:“二位辛苦了,我在上面看着,就是二位所带的民工最卖力,你们叫什么名字?”
这两名衙役都是五十多岁了,分别跪下报了名,李益笑问道:“老公祖,这两个人平素处事如何?”
县太爷有点不安,斟酌了一下才道:“他们都是干了几十年的老人了,凡事尚知轻重,勉强称职而已。”
李益笑笑道:“这就难怪了,他们既是吃了几十年的公事饭,而又知道轻重,所以才能体恤民疾,别处都是十个人在干,他们那一组却少了四个,大概是怕那些民夫太辛苦,叫他们休息去了。”
这一说那两名衙役才知道严重,跪在地下叩头道:“大人请恕罪,小的班里有几个人因为身子不舒服R临时请求免庸,小人斗胆擅自准了……”
李益冷笑道:“昨天我跟贵上说得很明白,这次修城虽是征庸,却不是白叫他们干的,每天都即行发放工资,而且修城御边与对敌作战同样的重要,他们不来则己,来了就如同应征入伍,临时逃避,就是临阵脱逃,你们把那八名离开的人名交上来,本宪要立刻派人去抓他们前来审讯,然后以逃军处置。”
那二人面如土色,只有连连叩头,其中一个道:“大人,这些民工是小人去找来妁,也不详姓名,但求大人恕罪,小的自己去找他们前来……”
李益冷冷地道:“临阵脱逃,依军法是斩立决,你们有把握把他们都找回来吗?”
那家伙也不敢说话了,只是叩头求恕,李益冷笑地看着县令道:“老公祖昨天有没有把话说清楚?”
县令也慌了,恭身道:“启禀上差,下官就任以后,还没有见到一位好上差这般认真办事的,不敢违误,除了召集所属,当众晓谕外,还在各乡贴了告示,把上差的规定陈说得很明白,上差可以去查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