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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梅夫人是“城府憋屈”,唐维母亲罗氏是“管仲无女”,她说自己是“刚烈自负”。
她说话当真是直白到不好听。画上的男人们在她口中更是个个有致命弱点,个个都有极重的批判,即便是当着唐维的面,她也直说唐实秋“天真蠢钝”。
她指着高子歇说“无眼”,指着自己少年时喜欢的玄坤是“无脑”。
她由人及党地论述他们改制失败的过程和缘由,也没给己方说好话:“于内七大世家臃肿,于外云国质子狡诈。于表寒门主策激进却执行保守,于里当年晋国的不公体制牢不可破。高子固为帝昏庸误国,换做高子歇继位,晋国也未必好,当年世家掌权杀四万寒门中人,换成寒门当权,要杀的世家子绝远不止四万,这是场谁先拔刀谁说了算,刀出就结束的速战。”
——高幼岚平等地攻击着每一个人。
这份冷漠到刻薄的旁观是二十三年自我流放得出的,纵使她冷冰冰地总结,悲凉之意仍然驱之不散。
唐维中途听到一半,震惊悲惧之下,两眼一翻直挺挺地晕过去了。
那是流尽血泪的宏大悲剧时代,无数人生离又死别,一直延绵到如今。
现在,高幼岚已经离开了半个时辰,天泽宫内弥漫的低迷依然没散。
唐维中途晕了一遭,情绪直到现在依然没能彻底平复,隐忍哽咽的身体抽动带来了方桌的轻颤,骨抵骨,高骊和谢漆都感知到了。
高幼岚前往审刑署,既是吴攸的要求,也是高幼岚的诉求,母子都想要单独谈话,他们便只好不扰。
三人虽与高幼岚只接触了一晚上,却都不认为她会给吴攸开天窗,即便那是她的骨肉亲嗣。
谁也不知道她见了吴攸后会说些什么,但谢漆确定吴攸从梅念儿那里得知了不少,当今世上,最了解吴攸的只有她。她在先东宫八年,掌握的所知难以想象,她还在霜刃阁药寮的时候就曾对谢漆说过,吴攸交给她来处理。
每个党派都有几个核心人物,先东宫是高盛与梅念儿,睿王一派自是高子歇,这些人背后死心塌地的拥护者数不胜数,他们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谢漆不知道。
若他是个史学者,大抵会认真埋首故纸堆里,一点点搜寻这些人的生平,拼凑出有起有始的功过传册。
可惜他这一生不仅不太会落笔,也不太会开口。
远处传来渺渺的报时声,唐维率先打破天泽宫内沉默已久的死寂:“陛下,我想前往审刑署,以备不测。”
虽然那对母子的密谈不容旁人置喙,但唐维放心不下,审刑署是他掌管的机要,相弑皇女生母的案子本就由他跟进,他硬要插足也有理由。没有亲眼见过高幼岚之前,唐维还不确定吴攸的性情底色,今夜过后,或多或少感觉到了他们母子触目惊心的共性。
高幼岚刚强,决绝,高傲,她毫不收敛这些特质,外放得极其霸道,吴攸身上也有这些特质,虽是内收,却同样刻骨。
所谓“不测”,便是他担心吴攸在傲骨碎裂下走极端。
“好。”
随着高骊一声落下,唐维带着飙泪半夜后烂肿的双眼,狼狈地匆匆跑去了。
天泽宫中顿时愈显宽广,谢漆看着唐维离去的背影,蓦然觉着吴攸和唐维两人的异同很是奇妙。他们都是为相材,前者傲骨丛生,后者风骨卓然,都心甘情愿被父辈的云影笼罩半生,可他们结局却如此不同。
他抬手惯性地去揉后颈,揉了好一会才意识到自己指尖的无力和颤栗,正要垂下手,高骊从方桌另一边挪来,握住了他的手。
高骊的体温一贯灼灼,这还是第一次大手冰冷,和谢漆不分上下。
十指相扣,谢漆抬眼看向他,高骊垂着眼望来,眼神深邃到古怪,古怪得谢漆心中一慌:“高骊,你在想什么?”
高骊低下头,额头抵在谢漆额上,身躯完全靠下来,低哑道:“谢漆,在我们这一代,这世界如若没有你的重生,晋国和我都没有此刻的安定。可今夜听大长公主的陈述,上代因为高子固的重生,才迎来了这样一个肮脏破烂的晋国。谢漆,你说下一代还会有人重生、穿梭,继续摧枯拉朽地影响晋国吗?”
谢漆由他靠着,眉头动了又动,像一只几瞬之下神情变换的灵敏动物。
或许因为他的记忆仍有残损,以及他对前世的回避,他只能靠仅存的片段和猜测去想象前世的晋国。但高骊不同,他每月都要鲜明地体验一天前世的晋国困境,他比谢漆更能体会到怪力干涉下的两个人世是怎样的对比鲜明。
谢漆问:“陛下听了大长公主今夜的话,惊心那幅画里的众人,痛恨源起的幽帝,即便自己是重生的受益者,也质疑重生这种超脱的力量是否应该存在,是这样吗?”
高骊点头,悲愤压抑成了颓然:“高子固对睿王他们为何有那么深厚的恶意和仇恨,大长公主不明白,可我们猜得到,只因高子固是重生者,带着另一世的恨意来的,他给无数人带去了无数的毁身诛心痛苦,一直延绵到现在。他是个渣滓,重生是他手里的报复工具,这个工具完全不可控。”
谢漆看着他的眉目,忽然想到异世的另一个高骊也是不可控的。
“如果高子固没有重生,睿王登基,也许晋国另有他劫,许许多多的人仍然难逃一死,可是那死局会不会不一样?至少睿王不会像高子固那样做出如此下作的畜牲事……大长公主和吴攸是被荼毒者,你又何尝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