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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呼的喜悦蒸腾上来,高幼岚看着底下和谢漆说话,声调难以克制地扬高:“听唱名,进士多不是大姓。这一次的春榜中,世庶各占几何?”
谢漆低着头保持等高:“文榜各占一半,武榜庶七世三。”
“你手下那些影奴也属庶族,登科了吗?”
“霜刃阁弟子多从武,凡入考者皆榜上有名。”
“武魁可有拿下?”
“有,武榜前十有五。”
高高的云窗下,是敲锣打鼓、人声鼎沸的喧哗,喜极嚎啕抱头痛哭的人不在少数,长街熙熙攘攘,人们的衣着布料五颜六色,好似流动的缤纷长绸。
这鲜活热烈的气氛到底蒸腾到了云窗上,撬开了高幼岚冰封的回忆与情愫。
她将手按在窗栏上,上身微微探出去,眼睛里烙印着那生生不息的长绸:“当年我们改新制,拓报考范围,改批卷糊名,许多庶族寒门得以一展志气。汤执棣直接摘下文状元,一夜之间穷门前如闹市;玄坤当年自轻不肯报武考,他要是报了,你们霜刃阁第一任武魁必定不会等到现在。”
谢漆听着她略微上扬的描述,抬眼望了一眼盘旋高空的苍鹰,心里补充着她的话语。当年的文状元后来逃去了云国,成了敌国的宰相,扶云灭晋死同胞;无冕的武状元逃去了北境,教养仇人第三子,战死北境冰雪中。
高幼岚声音逐渐低弱,不由自主地提及了上一代局中人的联姻。幽帝高子固推了宋氏为后的前约定,纳了出身寒门的元后,睿王高子歇断绝梁氏的前婚约,迎娶了同样庶族的唐氏,而她不能和玄坤缔婚,变成和吴家联姻。
谢漆的视线从天空转到地面,恰好看到熙攘街道上,年轻的男女们喜极而泣地拥抱在一起。
“如果我们当年没有坚持住,没能一意孤行地执行,我便不能看到今天的长洛。我始终坚信世庶联姻是推动晋国延续下去的稳固地基,即便个人郁郁终生,于大局却是畅通正解……但这个正解,我往后不会再强行施压到皇帝和你身上去。”
谢漆看向高幼岚,而高幼岚俯瞰着国都,人群聚成的长绸好似涌动到天边去。
谢漆忽然感受到了一直没有在她身上觉察到的母性。
“我不再以大局逼你们。你,皇帝,唐维,还有数之不尽的生者功臣和死者战骨,是你们平乱长洛,抗衡世家,打败云国。”高幼岚态度不再强硬,只有沉郁的平静,“我曾在大局之中,现在你们在大局之上。今天于我,即是当年我努力幻想的未来。”
她和这群年轻的故人之子不一样。她自出生便拥着广厦万千,高骊和谢漆等人没有大厦,只能从地底开始施工,一寸寸打下地基,垒起四墙,铸起中柱,直到大厦初显。
她希望新朝能用世庶联姻整合阶级,稳固大厦,直到现在她也如此希望着。
或许也有几分观自己破镜,见小辈有情眷属而偏执地嫉妒。
曾几何时,光芒万丈伴着她,如此高贵骄傲,傲得让梁奇烽耿耿于怀几十年,如此贵气华丽地活了二十年,直到大厦崩塌。
吴攸亦如是。
高幼岚闭上眼,回望潜逃南境的半生是怎么过来的,末了自嘲着为自己的一生写下批语:“我之一生,有怨无悔。”
谢漆的眼眶骤然便通红了。
*
六天后,二十一日,高幼岚启程离开长洛回南境,走之前她去了两处坟冢,一处是吴攸,一处是戴长坤,与死者告别后她骑上马向青龙门而出,终此一生,大长公主和镇南王都没有再回长洛。
谢漆打马相送,马蹄踏出青龙门后,到底还是忍不住问了高幼岚:“大长公主,那夜陛下同您说了什么,才叫您改变主意的呢?”
高幼岚没有回答,只是收紧缰绳望向苍穹:“小姑走了。”
谢漆僵在马背上,唇珠颤了一会,哑声道:“望小姑……一路安康。”
高幼岚嗯了一声,马鞭扬起马蹄落下,向南长策。
那夜口才平平的年轻皇帝朝她说了近两个时辰的过往和感情,平铺直叙地解释他和谢漆同为男儿却无法分离的种种,他试图用私情说服她放弃相逼,她在前半个时辰里无动于衷地冷峻着,想用自己的动之以理,去碾压他的晓之以情。
现在,那些令她感到整耳欲聋的话一句句浮现在耳边,伴着马蹄哒哒,缥缈而清晰。
【我从记事起就惧怕女郎,很小的时候我便知道自己有不可治愈的心病,这一辈子要么打光棍,要么枕边人是男人,总之绝对不可能是女郎。我一直在查访、闻听您的往事,现在您愿意听听我的吗?我的生母是北境军的狄族俘虏,我的出生对她而言浸透了屈辱和痛苦,于是她在逃出军营时,想将当时的我掐死。但也许是心软,也许是怕掐死我太费时耽误逃跑,我活下来了。】
【小姑,容我唤您一声小姑,您听到这的时候,会觉得我身上有一些似曾相识的影子吗?】
【我想如今世上,最能理解我生母的便是您了。您当年离开长洛去南境的时候,是不是也曾想过杀了那个浸透屈辱的骨血?吴攸在牢里当着您的面自戕,我那时望着你们母子,突兀地也想到了我的生母放在我脖子上的手。】
【其实我对她的记忆已经很模糊了,时至今日却仍牢牢记得她扼在我喉上的那只手,母亲希望我死,我在世上最敬爱的女郎希望我带着原罪不幸地枉死。】
【我不怪她,我只是怕她。】
【我想吴攸死前,也没有朝您说一句怨恨的话,我们都只是想逃……吴攸以死逃避,我以拒绝所有女郎的幼稚行径逃避。您成全了他的决绝,能不能也成全我的一点意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