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轻轻地啜着可口可乐。在洋溢着现代文明的午餐之后,觉得这海上采油也并不如想象中艰苦。平台很平稳,感觉不到丝毫晃动,整洁优雅的环境,使你恍惚置身于设备齐全的饭店。
猛抬头,在一盘水果沙拉之后的墙壁上,钉着一块齐崭崭的标牌。上面印着伸臂蹬脚的小人影像,仿若我们在男女豪华公厕门扉上看到过的标志,洗练而简明,其下有一行触目惊心的黑色字迹:救命胴衣穿着法。
整个石油平台是日本制造的。我不知道这行符咒般的词语是在日文中就这样书写,还是专门为中国人翻译过来的。总之,当你品着可乐而骤然瞥见“救命”二字时,可乐的滋味也就更丰富了一些。
也许是到了自己的下属们中间,平台经理显得很严肃。他拿来一摞平平整整的工作服。
这是特制的防静电服。海上平台有六个储油罐,每个200吨……他略微顿了一下,以便让我们计算出他的平台上的总储油量。在上千吨的原油和熊熊燃烧的天然气火把之间,防火极为重要,平台上不仅不允许吸烟,连碰撞、摩擦产生的静电火花也是极其危险的,这工作服的纤维里掺有金属丝,可防静电。大家每人穿一套吧。经理详细说明着。
我们每人拣了一套工作服,上衣是蓝色,裤子是灰色,几乎是新的,看来有幸上过海上石油平台的人极少。
我们戴着橙色的工作帽,在形形色色的钢铁管道和玻璃仪表中行走。
石油平台是由高低有致的几大块钢铁部件拼装起来的。假若有一只硕大无朋的眼从空中观测,平台便如组合家具一般,有不同的层面。最高处是直升机机场,它的用途是不言而喻的。
坐直升机回陆地去,很快吧?我问。
是快,不过平台上的人都喜欢坐船。经理答道。
想起那海上晕船的痛苦,我大不解。
直升机常摔,去年还死了人,你们听说了吗?
我点点头。其实我并不知道这里曾发生过空难,不过我理解工人们,长年生活在这处处蕴含着危险的石油平台,他们对危险有着天然的警觉和拒绝。
生活区和生产作业区、储油罐区相互连接又相对独立,中间以金属楼梯沟通。楼梯悬挂在海天之间,类似天险中的栈道。其实楼梯是很坚固牢靠的,梯面由细密精致的金属丝编织而成。但也许正是因为日本人的精致,使那梯面薄得如同纱巾,这在减轻楼梯自重上也许很有好处,但它镂空得透明,踩在上面如同踩在虚无之上,在鞋与鞋的交错之间,你可以明白无误地看到蓝如靛汁的大海,精神便不停地受到挑战。
平台经理领着我们在八卦阵一般的管道中行进。管道较人还高,便有了在青纱帐中穿行的感觉,只是这些铁杆庄稼过于茁壮。到处都是仪表,它们的指针或者凝然不动,只有长时间的观察才能看出极轻微的偏移;或者不安分地摇摆不停,叫人感到片刻之后就会有一场爆炸。想想看吧,原油从海中被吸取,然后被输送、加工、储存,所有的过程都是在密封状态下进行,它的一切成分和变化,都是由仪表和数据显示的,仪表便分外神秘。
我们已经在管道中穿行了许久,我们可以在任何一个最不经意的角落看到仪表,而我们还没有看到一滴真正的原油。
这平台上一共有多少块仪表?我终于忍不住问。
年轻的平台经理难得地皱起浓眉,眉心里便有了极细的皱纹。没有准确统计过。他的脸竟微微红了,大约一万块仪表吧!
石油平台是极讲科学的地方,他为自己提供数字的不精确感到愧疚。
我为我的唐突感到不安。这仿佛是问一位山民山上的石头有多少块,该脸红的是我。于是我转换了一个话题:您是这平台上的最高首脑了。
不是,或者说不完全是。我们还有一位平台经理,他和我负有同样的责任。
我表示很想见一见那位领导,想知道他是否也同样年轻、同样冷静。
您见不到他,他现在正在床上。
病了?我很吃惊。在这远离人寰的地方生病,一定格外痛苦。
没有,他在睡觉。
正是中午,我想象不出,一个年纪轻轻的健康人怎么能在如此明亮的阳光下大张旗鼓地睡觉!
我们是两班倒,所有人员都是双套,一个班就是12小时,下班后就睡觉。
12小时?这未免太严酷了,从马克思那会儿,工人们就为8小时工作制而奋斗。工人们没有……什么不同想法吗?我谨慎地挑选着词句。
大家都愿意上班。平台经理又露出了白贝壳似的牙。
为什么?我问道。
因为……寂寞。平台经理不笑了,他那像婴儿一样纯净的目光中有了一丝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