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监堂左执事王止依言记下任务内容,双手接过令牌道:“属下明白。”
一行人正阴恻恻密谋,忽闻平地里传来一个清冷如玉的女音,愠怒道:“你们这一个个的能不能消停会儿!她人还病着,什么天大的事非得急于这一时半会儿商议?怎么着,净莲司没了她裴敏就过不下去了吗?”
一听到这声音,王止和朱雀俱是双肩一颤,平日里呼风唤雨、掌管暗杀刺探的左右执事一句也不敢反驳,只好脾气地合上情报簿子,给声音的主人让开道来。
裴敏抬眼望去,果然见一紫衣大美人娉娉袅袅走来,便笑道:“师姐!”
当然,此“师姐”非彼师姐,纯粹是因为大美人姓“师”且比裴敏年长几岁,便得了个这样不伦不类的称号。
紫衣大美人全名唤作师忘情,乃是司药堂执事。她师承白山药王孙思邈门下,擅炼药制毒,一双素手能医活人肉白骨,容颜姣好如天仙坠凡,只可惜出了名的脾气差。
美人瞋目,将一碗黑乎乎的汤药重重往石桌上一顿,命令道:“把药喝了!”
裴敏一闻到那股苦涩的药味就反胃,举起袖子懒洋洋往脸上一盖,躺着耍赖:“我早已大好啦。”
“风寒只是表症,五年前的旧疾早已掏空了你的底子,干的又是折寿的活儿,你要是嫌自己命长,也可以不喝。”师忘情美目低垂,居高临下地看着裴敏,蹙眉不耐道,“裴司使是自己喝,还是要我们帮忙?”
裴敏也只有在师忘情面前才会收敛一二,老老实实端起药碗,嗅了嗅,忍着吐咕哝:“这药太苦啦!师姐妙手回春,就不能将药弄得甘甜些么?”
师忘情漠然:“毒-药是甜的,你喝不喝?”
裴敏装模作样嘤了声,捏起鼻子吨吨吨将药一饮而尽,而后苦得直翻白眼。
漱了口,裴敏缓过那股苦涩劲儿,躺了半晌方想起正事儿,有气无力地吩咐朱雀:“备车,我要进宫一趟。”
正在收拾药碗的师忘情听闻,姣好的面容冷若寒冰,“你听我的话,好好休养几天不成么?每天除了算计就是在算计的路上,这样下去,迟早把你自己给作死。”
裴敏讨好般拉住师忘情的手,故意捏着嗓子说话:“就知道师姐疼我!可我刚被罚了俸禄,总得去找人讨回来呀!不然,怎么有银子给师姐买药材和药炉呢?”
师忘情柳眉微蹙,拂开裴敏的手,对王止和朱雀道:“这个人没救了。以后她若出了什么事,可别来求我,老娘熬夜配出来的药方子,就是拿去喂猪也比用在她身上强。”
说罢,端着药碗冷然离去。
“你们说,是不是貌若天仙的女子都脾气不好?”裴敏撑着下巴,大言不惭道,“譬如我。”
朱雀和王止齐齐额角抽搐,看了眼大门处贴着的“裴司使辟邪像”,不好做声。
沐浴更衣后,裴敏换上浅绯色的束腰圆领袍服,乌发束于头顶,戴上幞头,蹀躞带勾勒出纤细却不羸弱的腰肢,脚踏翘首鹿皮小靴……仿男装而制的女官官服穿在她身上,别有一番英姿飒爽之意,有种雌雄莫辨的洒脱美感,与裹着狐裘的样子大不相同。
含凉殿外,宫人如木雕石像伫立,仿佛连呼吸都停滞。
裴敏百无聊赖,伸指在雕栏上画圈,不稍片刻便见一名十七八岁的朱袍女官出来通传,含笑道:“裴司使,天后有请。”
这名女官秀美白皙,举手投足娴静如水,颇有大家风范,气质与那一众木头人似的宫婢截然不同,正是武后身边最得宠的另一心腹上官氏。
“上官舍人,有劳。”打过招呼,裴敏跟着上官氏步入殿内。
穿过层层轻纱帷幔,终于在一幅巨大的锦绣山河屏风后见着了武后。
那是个雍容威仪的妇人,看上去比实际年纪年轻许多,发髻高耸,蛾眉淡扫,蝴蝶唇描画得精致艳丽,即便两鬓微霜也难掩仪态万方的风华。她朝裴敏招招手,笑容淡得几乎看不出弧度:“敏儿,过来。”
裴敏行了大礼,这才行至武后坐床前跪坐,仰首望着这个能操控大唐大半边天的女人,弯着眼睛笑吟吟道:“天后气色甚佳,可是有喜事?”
“那喜事,还不是你这丫头带来的么。”武后看裴敏的眼神与看别人时是不一样的,看别人如同看死物,看裴敏是看活物——她聪明狡猾,有趣而不失分寸,亦有几分魄力,仿佛有她在的地方连空气都会活络起来。
大唐的女子,就该是裴敏这般恣意明艳。
武后抬了抬指尖,示意上官氏将案几上的蟹黄饆饠递给裴敏。她将手搭在坐床扶手上,扫过来的视线极具压迫感,“膳房刚做的,敏儿尝尝。”
普通官吏接受天后赐食,往往要匍匐跪地举起双手,将赐食小心翼翼捧在掌心,且只轻轻咬一小口,余下的恨不得烧香供奉起来,以示感激。但裴敏是不讲究那些的,捻了块饆饠就往嘴里送,直率坦然,眯着眼的样子像只狐狸。
武后忽的开口,半真半假道:“敏儿就不怕这点心里有毒么?”
“膳房呈给天后的点心,怎会有毒?天后才舍不得臣死呢!”
裴敏装作听不懂武后的话,依旧慢条斯理地咬着饆饠,嘴角沾了屑,眸子越发飞扬灵动起来,“您常说臣是小狐狸,狐狸有九条命,旁人是杀不死我的。实在万一天后要臣死,也不必费这些周折,知会臣一声,臣给亲手给您递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