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一月三日从辽国传回来的急报,却给了石越与司马光当头一击。
职方馆河北房侦知,大约从去年十二月十日起,辽军开始大规模地向西京道与南京道集结!职方馆的细作更言之凿凿地说,辽军还在南京道集结了十门以上的火炮!而种建中调阅陕西房的情报后,赫然发现辽国名将耶律信在熙宁十七年十一月,已经离开河套,前往大同府。更往前,陕西房的细作还侦知,熙宁十七年秉常征高昌之役中,军中竟有辽使随行。
种种迹象显示,辽国将有大规模的佣兵,而兵力集结于南京,西京两道,目标所指,不言自明!
雪上加霜的是,就在一月三日这天,宫中又传来坏消息,皇帝一度出现昏迷。
两府宰执们聚集在禁中政事堂内,新年才刚刚过了,但宰执们都已经感觉得到,最寒冷的日子终于到了。
“此事暂时不能公开。”司马光并不是在和众人商量,而更像是在颁布命令,“先选一批可靠的使者,昼夜兼程,前往两北各镇,令诸守牧将帅暗中加以戒备。禁军立即以演习的名义,取消休假!还有,派人快马去杭州,告诉秦观立即将细节谈妥,无论他用什么法子,在二月十五日之前,他必须出现在开京!”
司马光的态度,令石越大感惊讶,亦让他感到振奋。他从未想过,在关键时刻,司马光竟会有如此魄力,敢于直接向两府的宰执下达命令。要知道,在座的宰执中,还有王安石。他看了一眼王安石,发现王安石竟没有表露出任何不快之意。这不禁又让石越对王安石刮目相看。
“若有必要,我可以找个借口,亲往大名府。”石越本不愿意此时离开汴京,但如果辽国果真想要南侵,那么他就必须亲自去一趟河北,才能放心。
“暂时尚无此必要。”石越发现正在记录会议内容的李清臣忽然停下笔来,惊讶地抬头看了司马光和自己一眼,或者,李清臣原本以为能让石越出外,司马光应当会顺水推舟。
却听司马光又说道:“契丹部族分散,其果真大举南侵,从聚集军队到出兵犯境,只有至少要两三个月。子明此时当留在朝中,不必如此着急去河北。郭公,此事须得劳烦足下跑一趟,去大名府巡视诸城寨修建进展,检阅河北禁军训练。”
郭逵为难的看了韩维一眼。枢密副使郭逵并不是司马光的下属,但司马光的语气,却让他一时无法拒绝,但他也不敢答应司马光,尽管他心里面或许更盼望着与辽军打一仗。
“某去河北,自是义不容辞。然此事恐还须皇上许可……”
郭逵话音刚落,早就心怀不满的王珪已接着说道:“郭公说得不错,非止是郭公去河北,便是派使者去两北、杭州,下令禁军以演习的名义集结,这些事都事关重大,若不请旨,恐不得独断。权出于上,不出于下,皇上虽抱怨,为人臣者,岂可遂以欺君?”
王珪话音一落,政事堂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站在“三旨相公”的立场,他说这些话自是大义凛然。众人一时也反驳他不得,“架空皇帝”的罪名,岂是轻易担得起的?
连韩维都不禁迟疑道:“或当迟一两日,待皇上稍愈,再从容奏秉,亦不至于误事。”
石越感觉苏辙望了自己一眼,他连忙向苏辙悄悄递了个眼色。他想看看司马光会如何应对。
司马光依次看了郭逵、王珪、韩维一眼,正待说话,却不料一直坐在一旁不做声的王安石忽然斥道:“持国恁地糊涂!皇上要宰相何用?宰相便是为代行君权而设!国事如此,所谓兵机贵速,此时正当用权。持国身为枢使,反说什么待从容奏秉,如此岂是忠君?直是庸相误国!”
韩维被他骂的满脸通红,亦不反驳。但王珪却不认账,辩道:“荆公此言,某不敢苟同。这等军国大事独断专行,要找个冠冕堂皇的借口,又有何难?只是这般做法,与古之权臣又有何异?诸公纵是舌灿莲花,若不请旨而行,终非正理。”
石越知道王珪行事素来玲珑,这时候他不惜公然与王、马唱反调,无非是为了借机向皇帝表忠心。吕惠卿罢相后,王珪既无法依附王、马、石任何一方,有没有足够的实力与众人抗衡,他固位生存的唯一法门,便是只有更加卖力地做好“三旨相公”。这时候他要借机大做文章,亦是理所当然。而他毕竟是仅次于王、马、石的吏部尚书,他若坚决反对,众人也不能置之不理。
石越并不将王珪放在心上。当年能入学士院者,自然不可能是无能之辈,且不论人品如何,会不会治国,至少书读的肯定不少,文采学识,亦必出人之上。王珪以久任翰林学士而拜相,那就一定是个聪明人。但这时王珪却已经六十七岁,人生有时极为讽刺,王珪虽然安享富贵尊荣,养尊处优,身体反倒不及生活朴素的司马光和王安石健康。别看他此时衣着整齐干净,雪白的头发与胡子梳理得一丝不苟,看起来颇有几分神仙气度。但石越却知道,他经常会看不清眼前的东西,有时候会突然犯糊涂,便在元旦大朝会上,石越还看到王珪悄悄擦拭口水……到了这个年纪,身体状况又如此,王珪竟然还不自请致仕,贪恋爵位,确实有点不知好歹——只要石越将他在元旦朝会上流口水的事情随意宣扬出去,台谏与清议,便马上会赶他致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