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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黄金错刀白玉装 第三节(第1页)

绍圣元年,六月。

凌牙门。

这块大宋朝最重要的海外领地,地处金洲与黄金半岛之间的海峡当中。自从薛奕经营凌牙门以来,至绍圣元年为止,当人们提到所谓的“凌牙门”时,所指的区域早已有了许多不同的含义。它有时候指的是包括了黄金半岛的最南角以南海域中由宋朝虎翼第二军控制的大片群岛;而有时候,人们所指的,则是后来所谓的“本岛”,那是一座南北四十六里余,东西约八十九里的岛屿,岛上多山,覆盖着大片的森林,在这座岛上,有虎翼军的港口、兵营、城寨、船坞,有薛奕的侯府,有大宋在凌牙门的所有官衙,还有市镇、居民、寺庙、勾栏、钱庄。至于它的第三个含义,亦是这个名字最初所指的地区,本岛南面那个西口有岩石相对挺立的小岛,如今却很少被人们使用。那里如今只是“凌牙门”的一个很普通的港口而已。

对于来往凌牙门的人们来说,其实也不会当真有人去追究这个名字的具体含义。在人们的心中,“凌牙门”这个名字,代表的,是大宋朝在整个南海地区的权威,是整个南海地区最为繁忙的商埠,是从广州至金洲最为强大的海上武力——尽管严格来说,虎翼第二军的军部是设在广州,而大宋亦有明确的法令,凌牙门所有官员、以及虎翼军所有将士之家属,必须居住在大宋的本土,对大部分将士而言,他们的家属都在广州,因此理论上来说,广州才应当是宋朝在南海力量的真正的中心才对。

然而,人们就是形成了这样的印象。

而事实,也确是如此。

凌牙门就是南海的心脏。

在绍圣元年,凌牙门都督府上呈给大宋朝廷的户籍簿上,登载的编户齐民,已突破万户,其中宋人不下七千户。仅凭此一样,凌牙门在南海诸岛,便不负其名。

在这个时代,户口意味着税收,亦意味着强大的武力——若事有紧急,剔除老弱妇孺,凌牙门都督府亦随时可以征召一支万人规模的军队。在此地区,这是绝对不可以轻视的武力。

不过,这里的人口,每一年都是有规律变化的。每一年的五六月开始,在信风转向之后,便是凌牙门人口相对大量减少的时节,随着一艘艘海商借着东南信风,扬帆出海,前往宋朝,凌牙门也会明显变得清静许多。

十余年来,只有今年是个例外。

海商们照旧前往广州、泉州、杭州,自西方而来的海商依旧一年比一年少——今年因为有个闰二月,六月之时,信风已转向四五十日,西方大食、注辇国来的海船,按理是应当渐渐多起来了,但今年六月的情形,较之往年,却最为惨淡。自西而来的海船还带来不那么中听的消息,至少有三艘船上的水手在凌牙门的勾栏、客店里,宣扬他们的新闻——注辇国拦截了所有途径他们港口的海船,禁止他们继续东行,而且,凡是船上有宋人的海船,一律连人货带船,全部籍没充公。有水手还绘声绘色的讲叙他们是如何躲过注辇国的水师,历尽艰辛才来到凌牙门,他们又如何看到宋人的武装商船,被注辇国的水师围剿,抵抗、然后被俘或者沉没。海船带来的传闻是真是假,无人知道。但这些船只的确也没有在凌牙门停留太久,而是稍作休整,随便买卖点货物,便启程前往广州。

若是在往年,这便意味着凌牙门要经历长达半年之久的萧条。

但今年,甚至没有多少人关心那数千里之外的注辇国。自从去年打破三佛齐后,在南海,根本没有几个人相信会有谁敢挑战大宋的海船水军。注辇人可以在他们的港口阻断商船,以此报复大宋,但是凌牙门的人们,在乎的却是他们的新客人——邺国部众、周国部众、还有为数不算太少的野心家们……自从闰二月中旬周国公柴若讷、邺国公赵宗汉的船队先后抵达凌牙门后,这里的许多人,或多或少,都发了点财。而有关邺国与周国的新闻,亦成为凌牙门最热门的话题,毕竟凌牙门是个天高皇帝远的地方,这里绝大多数人,一辈子都没有到过汴京,更不知道皇亲国戚长得什么样,过着什么样的生活,有不少水手,甚至在亲眼见到邺国的船队之后,依然坚定的相信,身为皇叔祖的赵宗汉,乃是一个身上披着龙鳞的怪物。也有人一门心思的打着周国那千余男人的主意,已经不只有一个人跑去和柴若讷说,要求他在南邑城中划出一块地来,用来开勾栏……但是,位于凌牙门本岛西南最高的山麓上的薛侯府内,气氛却没有这般轻松。

“局势不甚乐观啊。”薛奕锁紧了剑眉,发出无奈的感叹。中庭之内,他麾下的几员校尉,还有刚刚从新邺城赶来的宗泽,都一道屏气凝神的站立着,听着他们的上司发着牢骚。

的确是比较倒霉的。

曾经在凌牙门当过都督的太府寺卿曾布曾大人,在去年上了一道奏章,朝廷于是再次重申了一些原有的“约束”,并加进了一些新的约束。

这些约束大概包括两种事情。

第一种是虽然让人感到麻烦,但还算无足轻重的事情。包括以更加严厉的军令规定海船水军将士家属必须居住在宋朝本土,翊麾副尉以上的在海外私自纳妾生子,母子皆必须送回国……诸如此类。

而另一种,则是看起来也许很有道理,但至少在这个时候的确给薛奕造成了极大麻烦的事情。这些约束包括虎翼第二军实行轮戍制,其麾军战船、将士编成七个营,其中三个营驻守广州,三个营驻守凌牙门,一个营驻守归义城,三地每年必须有一个营进行轮换、每个营皆在海外驻守,不得过三年;类似的措施还包括虎翼军将领不得兼任海外领地的都督,哪怕是暂代也不被允许;凌牙门与归义城都督各自掌握的那只拥有七八十艘战船、千余战士左右的军队,无论何种情况,皆不受虎翼军将领节制,反之亦然,只有广州知州在紧急情况下才被允许调遣虎翼第二军……曾布的奏章、朝廷的这些约束,目的只有一个:在封建南海的情况下,朝廷要加强对海船水军的控制,以防止出现割据、拥兵自重的情形。

这原本是无可厚非的。虽然若是朝廷的约束早点下来,薛奕可能就只能眼睁睁看着三佛齐吞并丹流眉。但从道理上来说,朝廷虽然做出防范,但却并未干涉他的指挥权。保证了这一点,薛奕已经知足。

所以,如今的薛奕,只能自认倒霉。

他早已经料定,如若那位“镇海侯”要发难,如若注辇国果然决定出兵干涉,他们当然会选择在六月到九月。东南信风,有利于注辇国的战船东来,却不利于大宋的海船南下。

但薛奕却也没有胆子公然违抗枢府的命令,接到使者的命令后,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部下,乘着东南风起,返回广州。那些在发了一笔财后得以回国的部下倒是欢声雷动兴高采烈,却是苦了薛奕。要求将这些兵力调回,他必须上表请求枢府准许,即便是得到枢府的命令,待广州的战船南下,最快也已经是十月份的事情了。

经过裁汰、整编、调防绍圣元年时,奉行精兵理念的虎翼二军一共只有五千水军,讨伐三佛齐时,薛奕并未倾巢出动,但也带了大部分的主力,但如今,他能动用的兵力,只有二千一百水军,二百多艘大小战船。薛奕此刻不由得不生出后悔——他原本是可以将虎翼二军扩充至一万人的。

而更倒霉的是,权凌牙门都督谢本中,上任不满一年,居然染病不治,几天前一命呜呼。等到薛奕的表章到了汴京,再由朝廷讨论任命新都督,若十月份新都督能到,薛奕都要谢天谢地。而按朝廷最新的敕令,都督出缺,则由监察御史暂摄其职——如今这一任的监察御史,唤作陈克庄,虽然大抵来说,监察御史被打到凌牙门来,那自是算不上什么好差遣,但这位陈察院却依然是出了名的不知变通、心胸狭小。他原就与蔡确、狄谘、薛奕们不太对付,而讨伐三佛齐时,为了机密行事,又没有事先告知他,结果可想而知,他愤而上章弹劾薛奕等人未果,对薛奕们也更加怀恨。原本薛奕也并不在乎他,但不料如今他却大权在握——陈克庄暂摄都督之时当日便特意来拜会薛奕,当面告诉他,若注辇国果然东犯,亦是由他薛奕“启衅”所致,他陈某的职责中,只要守卫凌牙门不受侵犯便可,其余一切免谈。他还再三警告薛奕,凌牙门乃南海重地,不容有失,薛奕的虎翼军若再次“妄动”,导致凌牙门有失,他薛奕就必须承担全部责任。

即便是注辇国果然兴师东犯,薛奕也不相信他们一年半载便能攻得下凌牙门——除了薛奕的经营,前都督曾布也不是没做过好事的,他在任上时曾经下令,凡在山上营建庄园的富室,必须在庄园四周建造城墙、敌楼。此令一直延续至今;而曾布也曾经率人掘井取水,修筑蓄水池……果然真有强敌进犯,海滨之民可以退居山上,与敌人周旋。任何人想要攻下凌牙门,都必须付出惨重的代价。

但是,仅仅守住凌牙门又有何用?

三佛齐若敢作乱,则当趁机一鼓荡平之;注辇国若敢东犯送死,更应当乘此良机,不叫他片板西还……在薛奕看来,这是良机难得之事。

薛奕早先接到石越的书信,李敦敏、狄谘、唐康,也分别寄来书信给他,这些信件寄出的时间最远相差数月,说的事情却大抵相近。虽然行盐债顺利,而宋辽关系亦已缓和,但朝廷几年之内的重心未变,大宋本土之内,将奉行全面收缩之策略,对外不仅要维持与大辽的和平,更将积极与西迁之西夏修好,即使对西南夷,亦将以招抚为主、分化打击为辅。众人的信件中,警告劝解之意甚浓,薛奕亦自知,虽然他迅速攻灭三佛齐,又向朝廷进献了大量的俘获,一则鼓舞了士气民心,二则于朝廷不无小补,三则侧面支持了封建南海之策,朝廷这才在面子上未追究他的责任,反而不得不做出姿态来,大加表彰。薛奕虽然未能因此再进爵,但官职日高,家中荫赏亦算极厚。但是,两府实际的想法,尤其是司马光的想法,却并非如朝廷对天下宣称的那样,反倒是忧心忡忡。司马光担心薛奕的成功,会给边将们一个错误的信息,使他们乐于生事,从此国无宁日;更担心的是,薛奕在南海挟胜而骄,让南海变成另一个西南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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