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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与昔一何殊勇怯 第二节(第1页)

此时的折可适,并不知道石越正承受着怎么样的压力。待他辞出书房之后,石越突然感觉到前所未有的疲倦,还有寂寞感。他突然间,有些后悔没有将潘照临带来。尽管他知道那样并非明智之举,如今潘照临的名头已经有些太大了,那会给他招更多不必要的麻烦。这一点,潘照临自己也很清楚,大宋朝的历史上,就有过一位这样的幕僚,他当时的声名,可能还远不及潘照临现今在汴京的名气,那个人,叫赵普。

不管宋朝如何的开明,倘若有那种举世公认的人中英杰,竟然不愿意臣天子,出来征辟当官,反而愿意“臣臣子”,去甘心当一个大臣的幕僚,那也是上至皇帝,下至朝廷百官,绝对不可能接受的事。可以和司马梦求一样出仕,成为天子之臣;也可以如陈良一样去教书;或者象潘照临现在这样,游历天下,大隐隐于市……这样,已经是开明的极限。至于继续公然留在石越幕府中,皇帝当然不能用这个来治罪,但是台谏一定会让石越下野,而朝廷当中,石越也不会有任何同情者。

这就是“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意思。

所有的人,你可以当做天子的臣子,这个叫“本份”;也允许你去做逍遥世外的隐士,不给皇帝当官,这个叫“开明”。除此以外,就叫“叛逆”。

作为石越的幕僚,潘、陈二人谢绝过许多次荫封的机会,但当高太后与司马光几次向石越流露出想要正式下旨,征辟潘照临与陈良的想法之后,石越问过二人想法后,便只好让他们离开府中。这也是间接向朝廷表明忠心,说明自己并无蓄积羽翼之意。而高太后与司马光知道二人无意出仕,又已经不在石越府中之后,便也打消了征辟的念头,算是成全二人。

缺少了二人的辅佐,石越有过一段时间的不习惯,但这个时间很短,毕竟,他那时候的身份地位,已经完全不同了。他已经很熟悉大宋朝的运转,他的其他幕僚,其实也是很出色的人物,只是无法与二人相比而已。

渐渐的,他几乎都已经忘记了曾经他凡事都要与潘照临、陈良商议而后行。他很快习惯了与另一种“幕僚”打交道,这些人都是朝廷的官员,并不总会事事考虑到他的利益,每个人关心的角度都不一样……如现在宣台的众多谟臣,包括折可适,甚至范翔,莫不如此。

这些人也都算是一时俊彦,他并不能说出什么不是来。

但是,就是突如其来的,如潮水一样涌来,石越感觉到一种无以言喻的寂寞感。别说痛骂,便连讽刺几句,发几句牢骚,他现在都找不到人来说。

因为他知道,身边的每个人,都会过度的解读他说的每一句话。就象是折可适,素称爽直豪侠、不拘小节,但是,在石越面前,二人地位上的巨大差异带来的鸿沟,还是能轻易的让他尴尬得不知所措。他现在很能理解,为何贤明如李世民,也公然宣称身边需要有佞臣。但他没有这样的资格,也不敢如此。他正在打仗,与对西夏的战争不同,这不是一场策划已久、准备充分,对敌人了若指掌的战争,当年的西夏,是远不能与如今的辽国相提并论的。尽管与宋朝一直打仗的是西夏,可是宋朝真正的劲敌,却是和平了几十年的辽国。他谨小慎微,都生怕犯错,自然也不允许在宣台之内,出现任何不能称职的人。

但这样一来,也让他几个月来,整个人一直都象一根绷紧了的弦。

身在后方指挥的紧张感,有时候是比在前线厮杀的将领们还要有过之的。当年征讨西夏之时,他还可以与潘照临下下棋,发发牢骚,听听潘照临的讥讽、嘲笑……这都可以很好的纾缓压力,更重要的,是那样有一种心理暗示,潘照临的讥刺,能让他感觉到一种他并非需要担负所有责任的错觉。那让他觉得他并不是最了不起的一个人,他犯点错也没什么,反正有人会指出来,有人会帮他弥补……而现今在大名府,却完全不同,他被所有的人寄予厚望,无人真正质疑他,所有的人都仰望着他。他要担负全部的责任,也就要担任全部的压力。

所以,他需要一直演戏。

不仅要在众多的下属、将士,百姓面前表演他的镇定自若,还要在朝廷面前表演,安抚、解释、劝说,让他们保持信心……当他不需要表演的时候,便只有他一个人了。

如果他怀疑了,担心了,动摇了,紧张了……他都只能自己去承受,而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倘若只是如此,倒还罢了。

但如今朝中形势,亦远不及熙宁之时。表面上看来,他声望之隆,官爵之高,权力之重,都远远超过熙宁之时,但是,实际情况却是,如今他反倒不似熙宁之时那样可以没有后顾之忧。

朝廷之上,是燕昭王还是燕惠王,真是很重要的!

辽人此番南下,的确没有象真宗时那样顺心如意,宋军也抵住了压力,渐渐站稳阵脚,将战争拖到了对于宋朝更有利的僵持拉锯中来。但是辽军的实力并没有多大的折损,或许在辽人看来,与拱圣军、骁胜军、甚至慕容谦部、田烈武部相逢,都是恶战连连,打到心里发凉。可是于石越,其实也是一样的感觉,拱圣、骁胜、横山蕃军,皆是宋军精锐之师,碰上辽军,不仅难求一胜,反而连连损兵折将,拱圣军更是全军覆没……账面上,他可以觉得自己没有亏。但是,打仗又不是算账。

如今河北虽然诸军齐聚,可真要与辽军决战,以骑兵为主的辽人占据地利,胜负之数依然难说。不要说万一失败,就算是最后拼个两败俱伤,道理上是宋朝国力更强,可是实际却并非如此。辽国损失了南下精兵,国力自然大损,对各部族的控制力会减弱,但他还可以迅速的征召一只数十万人的军队,虽然不可能再如此精锐,可也是来之能战。而战败波及到各部族的反叛,至少也有一两年时间,甚至更长,毕竟那些有实力的部族,同样也被辽主绑在南征的战车之上。他们的精壮男子,也一样会受到损失。但宋朝呢?要重新培养一支有战斗力的军队,最快也要两三年,若要形成精锐之师,没有五年以上,几无可能。辽军大概是没有能力再南犯了,即使辽主能再征召一支大军出来,他的文武百官,国中百姓,也会怨声载道,不会随他南下,若他执意南下,以辽国的国情与历史经验来看,大约辽主会死于某次政变之中。可如果石越将宋朝的这点底子也拼光了,休说恢复燕云、攻灭辽国,他要拿什么来震慑西夏?

李秉常现在是在安心经营西域,愿意与宋朝维持和平,两不相帮,可那是有前提的。如若中原空虚至此,西域再好,又有何用?他若不挥师东返,那李秉常就一定会死于某一次政变之中。

到那时,宋朝别说保不住西夏故地,连陕西也会陷入危险。而带来的连锁效应是,倘若李秉常东犯,辽主就又有可能说服国内的反对声音,再次南侵。

所以,石越既不肯便宜放辽人回去,却也绝不愿意轻易的与辽军决战。因为他觉得自己还只有五成的胜算。

他要想方设法,不惜一切,将辽人拖在河北,能拖一天算是一天。聚蓄更多的对宋军有利的因素,就意味着增加更多的对辽军不利的因素。他不是一个能临阵指挥若定的将军,也不能保证率领军队打赢每一场恶仗。他能做的,就是争取尽可能多的对于他的将领们有利的东西。

既然现在辽人是骑虎难下,而宋军进未必有功,僵持则一定可以无过,那就拖着好了。时间站在宋朝一边,从短期来看是这样,从长期来看,也是如此。那他就犯不着冒险。

从来战争都是这样的,只是你自己不失败,敌人就一定会失败。

但石越的如意算盘,现在却有点拨不响了。

皇帝三番五次催促决战,还有一个陈元凤不断的上书,大谈辽军之不利,宋军之必胜。自古以来,人情都是如此,喜欢听对自己有利的事,不爱听灭自己威风的话。陈元凤素称“能吏”,熙宁以来的几次战争,他都有参预,在陕西、在益州,如今又在河北,汴京上至皇帝与文武百官,下至士子、百姓,都认为他是知道宋辽两军底细,且又知兵之人,他既然大言辽军可以战而胜之,换成石越,若只是一个普通的官员、士子、百姓,大约也会愿意相信他的话。况且他又极聪明,绝不说石越半个不字,反替石越辩解,声称此前石越持重,是因为兵力犹有不足,兵凶战危,不得不谨慎一些。如今河北又增五万大军,击破辽人,指日可待。

他更悲天悯人的宣称,朝廷与宣台都体恤河北数百万百姓,受辽人蹂躏,流离失所,因此,想要将辽军赶出河北,让百姓重返家园的心情,实与数百万河北百姓一样的急迫。他屡次提及皇帝的手诏、诏令,将小皇帝描绘成一个爱民如子,完全体谅河北百姓心情而急于与辽人决一死战的明君。

这样的说辞,无法不让小皇帝龙颜大悦,更无法不让各家报纸争相转载,士子百姓交口称颂。当大半个河北受到辽人侵略的时候,不要说那些河北的百姓,大宋朝所有的百姓,谁不盼望朝廷能出圣君,大宋能有救星呢?

而且,救星是不嫌多的。

石越固然是个好丞相,可是若小皇帝也是个明主圣君,岂不更加符合大家心里面的期待?

至于河北的百姓,那是什么样的心情,那是石越可以想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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