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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第1页)

本来准备要买的夏季物品也没买成,千代子就上了停在出口处等候的车子。回到家,她看到紧闭的饭厅窗户上映着夕阳,地席散发出一股尘土味,屋里热得人闷得慌。

“阿花,我昨天不是吩咐过了嘛。有太阳的时候,即使我不在也得放下竹帘,你又忘了吗?”

千代子想凉快一点,于是猛地拉开了窗户,昨天刚用白蜡打过的窗槛很滑,拉窗飞快地滑向一边撞在窗柱上,“砰”地反弹回两三寸。

千代子经常指责女佣开、关门重手重脚,可是今天自己竟也这样粗暴地开了窗,一想到这点,她更加怒不可遏,声音颤抖地嚷道:

“快放下帘子来!”

女侍看来常常受到训斥,倒也不怎么惊慌,她悄悄地放下走廊边的竹帘,然后跪坐在廊边等千代子脱下一件外褂。

千代子换上平时穿的夹衣,洗了脸,坐在夕阳晒不到的另一侧廊边,捋着头发。不管怎么热,毕竟还只是五月,从树木繁茂的庭院里刮来的凉风很快收干了千代子的汗水,烦躁不安的心情也自然地平静下来。女侍把叠好的衣服放到衣柜里,便赶紧逃到厨房那边去了。千代子茫然地透过竹帘望着一片新绿的庭院,静静地回想着玉子的谈话和她的模样,同时也想到:当时自己为什么不能更加热情地听取玉子的诉说呢?为什么自己不为她由衷地感到高兴呢?从情理上说,自己还可以说些应该说的话。玉子一定会认为我是个怪人吧。千代子不仅觉得对不起玉子,而且对自己因朋友的幸福产生嫉妒的可鄙心情而深感无地自容。她想立即打个电话,自然地向玉子赔个不是,但又想起今晚他们夫妇俩要去看戏,因此转而想写封信,又觉得这样做会不会过于一本正经呢,她左右为难,好不苦恼。

初夏的夕阳渐渐移至侧篱外厕所的房顶,在庭院一片郁郁葱葱的新绿覆盖下,挂着竹帘的家中显得有些阴暗。

“夫人,晚饭该怎么准备呀?”四十岁左右的名叫阿金的女佣拉开纸隔门,跪伏在地上问。

“今天是吃西餐吧。”

“是的,吃西餐。”

婆婆去世以后,只有小夫妻俩吃饭,他们决定隔一天吃一次西餐,再说,从菜单到做菜基本上由千代子亲自干,所以女佣只好无可奈何地从走廊上站起身来。

“汤做了吗?”

“做好啦。”

“那么,把通心粉和马铃薯煮好,我这就去。”

千代子让阿金先干,而后自己也去了厨房。

厨房光是铺了地板的地方就有八铺席大,方向朝南,既当阳又通风,设计得很不错。已故的博士在购买这套住宅的时候说,客厅和书斋怎样都行,可厨房和用人们的起居处一定要明亮暖和,以便他们工作。那些曾经出入于博士家的人也确实不折不扣地按照他那一流的家教重新翻建过房屋,不过,当时还没有现在这样的西餐餐具和漂亮的火炉。博士注意养生之道,主张吃粗食,总吃碎麦米。他过世后不久,遗孀也去世了,家里从厨房到客厅都彻底改了面貌。亲戚中当然有人对千代子说三道四,不过千代子对那些议论不屑一顾。这倒并不是千代子要乘婆婆去世的机会一下子过上奢侈的生活,而是为了尽量不让丈夫找借口在外面吃完晚饭才回来。别的不说,这样做至少可使家里显得明亮热闹,千代子认为这是最重要的事。隔一天吃一次西式晚餐也并不全是她的嗜好,而是她为了不让丈夫因伙食单调而倒胃口的一种良苦用心。

“夫人,马铃薯好像已经煮熟了。”阿金掀开了火炉上的锅盖。

“你给我捣烂它,像往常一样滗掉汤水放进奶油一起捣烂。”

“是。夫人,还要请您看看汤怎么样了。”

“阿金,今天做得很不错呀。”

“是吗?夫人,您说过,汤做得好,做菜才算合格。多亏了您,我总算掌握了做汤的技术。”

“阿金,你说过去曾做过什么食品方面的买卖,是吗?”

“是的。”

“所以嘛,很快就掌握了技巧。上次那个女佣怎么教也教不会。”

“是这样……”

“还有,家里的阿由到现在还不会沏红茶。”

“她年纪还轻,还不顶用。”

“不管别人怎么说,她一会儿就忘了。不肯努力的人最占便宜。”

“是啊。”

“阿金,你说过去做过食品买卖,那是什么买卖呀?”

“点心铺,那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

“在什么地方做生意?”

“麻布的六本木。做过西式点心和蛋糕之类的东西,也用过两三个帮手,可是,我丈夫去搞投机买卖把钱全赔光了。”

“做丈夫的不好,女人就得一辈子吃苦。”

“您说得对极了。他不光喝酒,还不干正经事,真叫人没法子,有时甚至会想他还是死掉的好。要说我最头疼的就是他酗酒。夫人,再也没有比酗酒更坏、更让人犯愁的了!玩女人还算好,上了年纪后就会渐渐停止的,唯有这酗酒和赌博,一辈子都改不掉!”

“说的是。不过,老是离家在外游玩闲逛也叫人犯愁。”

“夫人,我的男人实在是个不像话的东西。六本木的点心铺关闭后我们搬到新宿后面住,我和女儿帮人干点活,儿子那时身体好,去当了电车的售票员。可即使在这种情况下,他还是大清早起来就喝得醉醺醺的,说是要卖女儿去当娼妓,我可没听他的。我实在拿他没办法,想去请警察来训诫他。就在这阵子,有一天下大雨,他晚上出了家门,到第二天也没回家,我估计他大概又到什么地方去赌博了,再不然就是给抓走了。那天傍晚,巡警来通知说,他跌在传马町道普请的洞穴里死了,让我去领尸。家里和四周的邻居全都认为这是他平时作孽的报应,没有人流一滴泪。”

阿金在窗下的一张饭桌上一边捣马铃薯一边诉说自己的经历,她过去在好几家人家做过用人,这些事已重复过好多遍,所以现在说来倒也十分自然,有顺有序,简单明了。不过,她的语调中不带一点感情,听上去仿佛是在叙述别人的经历一样。

千代子听完阿金平静的讲述后,与其说可怜她,毋宁说颇感纳闷。她正在加调味品的手不知不觉地停了下来,悄悄地看了看阿金的脸,她在想:阿金听到丈夫死于非命的消息时真的没有落泪吗?她真想再详细地听听那一瞬间阿金的真实心情,还想问问阿金和丈夫永别之后这样做女佣,今后究竟打算如何了却自己的一生。但是,她又觉得这样过分刨根问底不好,便不再说什么,一会儿把视线移到了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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