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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名的意义(第1页)

一九六七年十月的一天,废名的遗体被搁置在一辆平板车上,悄悄地离开了吉林大学的校区,送往殡仪馆火化。当时,长春的大街上枪声不断,“文攻武卫”激战正酣。他的死亡日期,直到一九八二年才被推算出来[1]。冯思纯先生回忆说,当他接获父亲的死讯,从北京匆匆赶回长春时,废名的遗体已在家中停放多日,无人置问。他的死没有惊动任何人。没有任何形式的告别仪式,没有讣闻。他是如何度过生命的最后岁月的,现在亦无人知晓。只是听说,在他的弥留之际,他住宅的后房被红卫兵的土制炸弹掀去了一角。他晚年的著述、笔记和讲义,包括多年积存的图书资料大多亡佚。据说,他死前对刚刚开始的文化大革命百思不得其解,为看不到它的最终结局心有不甘[2]。

废名的一生是寂寞的,他的履历平淡无奇。其文学活动除了曾与冯至合办过一本杂志(《骆驼草》一九三○年)之外,基本上以教书为业。杂志既没有什么影响(创办后不到一年即告停刊),其教师生涯也不见得如何成功。他在北大所开设的“李义山诗妇女观”一课,终因只有三人选修而被迫停开。据他的学生回忆说,废名也许根本不适合作一名大学教师,他在讲台上常常自问自答,旁若无人,令听者每每不知所云[3]。废名性格内向,不喜与人交接,心悦佛老,时有厌世倾向。

与他过往密切的人,除了俞平伯、熊十力、徐祖正、鹤西等老友之外,就要算是周作人了。早在一九二二年,废名还在武昌第一师范学校读书时,即开始与周作人通信。同年考入北大之后,更是在各方面受到周作人的照拂与提携。他的几乎每一本小说集与评论集都由周作人作序,两人的关系可见一斑。周作人亦公开将废名视为自己的得意门生之一,不仅为他开列阅读书目(如李义山诗,《堂·吉诃德》等),而且一度还将废名接入家中居住。废名对周作人的学问文章亦似乎十分欣赏,赠联所谓“微言欣其知之为诲,道心侧于人不胜天”曾让周氏大为感怀,认为“废名的赞美虽是过量,但他实在是知道我的意思之一人”[4]。如果废名与周作人的这段交往作为公认的事实,尚无“出格”之处,那么周氏落水当了汉奸之后,废名与周作人的交往则容易引起人们的不解与反感。当废名获悉周作人在北京做了汉奸之后,仍以“君子居之,何陋之有?”送之[5]],并百般为他开脱,简直令人费解(司马长风曾说,对于周氏的沉沦,废名极感痛苦,似乎很难接受这样一个事实)。一九四六年,他从故乡返京的途中,还专程前往南京老虎桥监狱探望。建国后,原先与周氏过从甚密的人忙于开脱自己犹恐不及,而废名却仍然与他保持往来。在周作人一家难以维持生计时,他还往周家送米送煤。直到现在,周氏的后人谈起此事仍不免动容。一九五二年废名因院系调整离开北大远赴吉林,他与周作人的公开交往亦恐怕是其中的重要原因。废名的执迷不悟,既有传统的投桃送李、知恩图报的思想在作怪,亦有悲天悯人的佛教影响,当然也与他性格中的天真与固执,甚至狷狂密不可分。

废名的性格虽然内向、孤僻,但决不软弱。沈从文有一个观点,认为废名的趣味只不过是周作人的趣味而已,两个人在写作上用的是“同样的眼,同样的心”。[6]这实际上是对废名的误解。废名与周作人尽管有师生之谊,两人在文学观点上或许也有相近之处,但若说废名只会跟在周氏身后亦步亦趋,却也不太符合事实。废名骨子里有一种孤傲的自信,对周作人未必会言听计从。最典型的一个例子,周作人对废名由儒入佛,渐入玄道不赞一辞,殊感可惜,而废名对周氏的反应亦“大为失望”,依旧我行我素。废名平常对同乡熊十力的道德文章深为服膺,常常与之坐而论道,偶遇意见不合,竟至互相扭打。后来他还专门写了一本《阿赖耶识论》,对熊十力的《新唯识论》加以批驳。

无论是品评人物,议论时事,探讨学术,废名所依据的往往是他口中念念不忘、多少带有一点神秘色彩的所谓“道”,而不在乎人物的身份、时尚流俗与学术成规,常常出语惊人。比如他对韩愈、王安石的文章深恶痛绝,认为将《送董邵南序》、《读孟尝君传》选入教材简直是误人子弟;他对胡适在新文化运动中的贡献怀有敬意,但对胡适的“扬元、白抑温、李”的白话诗论则不以为然,并撰文批评;他对鲁迅的《呐喊》击节赞赏,读之如饥似渴,而对《彷徨》则没有多少好感,对鲁迅某些小说中“做题目”的倾向颇多微词,但对他的散文,尤其是《野草》,则深为叹服。

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废名所发出的声音尽管微弱,所留下的痕迹淡而又淡,但仍不失为一个具有独立精神人格的作家和学者。朱光潜先生说他虽少“入世”意态,却不倚门户,淡泊自守,虽一度为“语丝”中人,却与社团纠立冲突甚多的文坛瓜葛最少[7];卞之琳说他从不趋时媚俗,哗众取宠,从不知投机为何物[[8]],应当都是十分中肯的评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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