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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两篇(第1页)

水母

在中国的北方,有一股好水的地方,往往会有一座水母宫,里面供着水母娘娘。这大概是因为北方干旱,人们对水有一种特殊的感情。为了表达这种感情,于是建了宫,并且创造出一个女性的水之神。水神之为女性,似乎是很自然的事,因为水是温柔的。虽然河伯也是水神,他是男的,但他惯会兴风作浪,时常跟人们捣乱,不是好神,可以另当别论。我在南方就很少看到过水母宫。南方多的是龙王庙。因为南方是水乡,不缺水,倒是常常要大水为灾,故多建龙王庙,让龙王来把水“治”住。

水母娘娘是一个很有特点的女神。

中国的女神的形象大都是一些贵妇人。神是人按照自己的样子创造出来的。女神该是什么样子呢?想象不出。于是从富贵人家的宅眷中取样,这原本也是很自然的事。这些女神大都是宫样盛装,衣裙华丽,体态丰盈,皮肤细嫩。若是少女或少妇,则往往在端丽之中稍带一点妖冶。《封神榜》里的女娲圣像,“容貌端丽,瑞彩翩翩,国色天资,宛然如生:真是蕊宫仙子临凡,月殿嫦娥下世”,竟至使“纣王一见,神魂飘荡,陡起淫心”,可见是并不冷若冰霜。圣像如此,也就不能单怪纣王。作者在描绘时笔下就流露出几分遐想,用语不免轻薄,很不得体的。《水浒传》里的九天玄女也差不多:“头绾九龙飞凤髻,身穿金缕绛绡衣。蓝田玉带曳长裾,白玉圭璋擎彩袖。脸如莲萼,天然眉目映云环;唇似樱桃,自在规模端雪体。犹如王母宴蟠桃,却似嫦娥居月殿。”虽然作者在最后找补了两句:“正大仙容描不就,威严形象画难成”,也还是挽回不了妖艳的印象。——这二位长得都像嫦娥,真是不谋而合!倾慕中包藏着亵渎,这是中国的平民对于女神也即是对于大家宅眷的微妙的心理。有人见麻姑爪长,想到如果让她来搔搔背一定很舒服。这种非分的异想,是不难理解的。至于中年以上的女神,就不会引起膜拜者的隐隐约约的性冲动了。她们大都长得很富态,一脸的福相,低垂着眼皮,眼观鼻、鼻观心,毫无表情地端端正正地坐着,手里捧着“圭”,圭下有一块蓝色的绸帕垫着,绸帕耷拉下来,我想是不让人看见她的胖手。这已经完全是一位命妇甚至是皇娘了。太原晋祠正殿所供的那位晋之开国的国母,就是这样。泰山的碧霞元君,朝山进香的没有知识的乡下女人称之为“泰山老奶奶”,这称呼实在是非常之准确,因为她的模样就像一个呼奴使婢的很阔的老奶奶,只不过不知为什么成了神了罢了。——总而言之,这些女神的“成份”都是很高的。“文化大革命”中,有一位农民出身当了造反派的头头的干部,带头打碎了很多神像,其中包括一些女神的像。他的理由非常简单明了:“她们都是地主婆!”不能说他毫无道理。

水母娘娘异于这些女神。

水母宫一般都很小,比一般的土地祠略大一些。“宫”门也矮,身材高大一些的,要低了头才能进去。里面塑着水母娘娘的金身,大概只有二尺来高。这位娘娘的装束,完全是一个农村小媳妇:大襟的布袄,长裤,布鞋。她的神座不是什么“八宝九龙床”,却是一口水缸,上面扣着一个锅盖,她就盘了腿用北方妇女坐炕的姿势坐在锅盖上。她是半侧着身子坐的,不像一般的神坐北朝南面对“观众”。她高高地举起手臂,在梳头。这“造型”是很美的。这就是在华北农村到处可以看见的一个俊俊俏俏的小媳妇,完全不是什么“神”!

她为什么会成了神?华北很多村里都流传着这样的故事:

有一家,有一个小媳妇。这地方没水。没有河,也没有井。她每天要到很远的地方去担水。一天,来了一个骑马的过路人,进门要一点水喝。小媳妇给他舀了一瓢。过路人一口气就喝掉了。他还想喝,小媳妇就由他自己用瓢舀。不想这过路人咕咚咕咚把半缸水全喝了!小媳妇想:这人大概是太渴了。她今天没水做饭了,这咋办?心里着急,脸上可没露出来。过路人喝够了水,道了谢。他倒还挺通情理,说:“你今天没水做饭了吧?”“嗯哪!”——“你婆婆知道了,不骂你吗?”——“再说吧!”过路人说:“你这人——心好!这么着吧:我送给你一根马鞭子,你把鞭子插在水缸里。要水了,就把马鞭往上提提,缸里就有水了。要多少,提多高。要记住,不敢把马鞭子提出缸口!记住,记住,千万记住!”说完了话,这人就不见了。这是个神仙!从此往后,小媳妇就不用走老远的路去担水了。要用水,把马鞭子提一提,就有了。这可真是“美扎”啦!

一天,小媳妇住娘家去了。她婆婆做饭,要用水。她也照着样儿把马鞭子往上提。不想提过了劲,把个马鞭子一下提出缸口了。这可了不得了,水缸里的水哗哗地往外涌,发大水了。不大会儿功夫,村子淹了!

小媳妇在娘家,早上起来,正梳着头,刚把头发打开,还没有挽上纂,听到有人报信,说她婆家村淹了,小媳妇一听:坏了!准是婆婆把马鞭子拔出缸外了!她赶忙往回奔。到家了,急中生计,抓起锅盖往缸口上一扣,自己腾地一下坐到锅盖上。嘿!水不涌了!

后来,人们就尊奉她为水母娘娘,照着她当时的样子,塑了金身:盘腿坐在扣在水缸上的锅盖上,水退了,她接着梳头。她高高举起手臂,是在挽纂儿哪!

这个小媳妇是值得被尊奉为神的。听到婆家发了大水,急忙就往回奔,何其勇也。抓起锅盖扣在缸口,自己腾地坐了上去,何其智也。水退之后,继续梳头挽纂,又何其从容不迫也。

水母的塑像,据我见到过的,有两种。一种是凤冠霞帔作命妇装束的,俨然是一位“娘娘”;一种是这种小媳妇模样的。我喜欢后一种。

这是农民自己的神,农民按照自己的模样塑造的神。这是农民心目中的女神:一个能干善良且俊俏的小媳妇。农民对这样的水母不缺乏崇敬,但是并不畏惧。农民对她可以平视,甚至可以谈谈家常。这是他们想出来的,他们要的神,——人,不是别人强加给他们头上的一种压力。

有一点是我不明白的。这小媳妇的功德应该是制服了一场洪水,但是她的“宫”却往往在一股好水的源头,似乎她是这股水的赐予者,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这个故事很美,但是这个很美的故事和她被尊奉为“水母”又有什么必然的关系呢?但是农民似乎不对这些问题深究。他们觉得故事就是这样的故事,她就是水母娘娘,无需讨论。看来我只好一直糊涂下去了。

中国的百姓——主要是农民,对若干神圣都有和统治者不尽相同的看法,并且往往编出一些对诸神不大恭敬的故事,这是很有意思的事。比如灶王爷。汉朝不知道为什么把“祀灶”搞得那样乌烟瘴气,汉武帝相信方士的鬼话,相信“祀灶可以致物”(致什么“物”呢?),而且“黄金可成,不死之药可至”。这纯粹是胡说八道。后来不知道怎么一来,灶王爷又和人的生死搭上了关系,成了“东厨司命定福灶君”。但是民间的说法殊不同。在北方的农民的传说里,灶王爷是有名有姓的,他姓张,名叫张三(你听听这名字!),而且这人是没出息的,他因为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什么事,我忘了)钻进了灶火里,弄得一身一脸乌漆墨黑,这才成了灶王。可惜我记性不好,对这位张三灶王爷的全部事迹已经模糊了。异日有暇,当来研究研究张三兄。

或曰:研究这种题目有什么意义,这和四个现代化有何关系?有的!我们要了解我们这个民族。

一九八四年六月二十三日

葵·薤

小时读汉乐府《十五从军征》,非常感动。

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道逢乡里人,“里中有阿谁?”——“遥望是君家,松柏冢累累。”兔从狗窦入,雉从梁上飞,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舂谷持作饭,采葵持作羹,羹饭一时熟,不知贻阿谁。出门东向望,泪落沾我衣。

诗写得平淡而真实,没有一句迸出呼天抢地的激情,但是惨切沉痛,触目惊心。词句也明白如话,不事雕饰,真不像是两千多年前的人写出的作品,一个十来岁的孩子也完全能读懂。我未从过军,接触这首诗的时候,也还没有经过长久的乱离,但是不止一次为这首诗流了泪。

然而有一句我不明白,“采葵持作羹”。葵如何可以为羹呢?我的家乡人只知道向日葵,我们那里叫做“葵花”。这东西怎么能做羹呢?用它的叶子?向日葵的叶子我是很熟悉的,很大,叶面很粗,有毛,即使是把它切碎了,加了油盐,煮熟之后也还是很难下咽的。另外有一种秋葵,开淡黄色薄瓣的大花,叶如鸡脚,又名鸡爪葵。这东西也似不能做羹。还有一种蜀葵,又名锦葵,内蒙、山西一带叫做“蜀蓟”。我们那里叫做端午花,因为在端午节前后盛开。我从来也没听说过端午花能吃,——包括它的叶、茎和花。后来我在济南的山东博物馆的庭院里看到一种戎葵,样子有点像秋葵,开着耀眼的朱红的大花,红得简直吓人一跳。我想,这种葵大概也不能吃。那么,持以作羹的葵究竟是一种什么东西呢?

后来我读到吴其濬的《植物名实图考长编》和《植物名实图考》。吴其濬是个很值得叫人佩服的读书人。他是嘉庆进士,自翰林院修撰官至湖南等省巡抚。但他并没有只是做官,他留意各地物产丰瘠与民生的关系,依据耳闻目见,辑录古籍中有关植物的文献,写成了《长编》和《图考》这样两部巨著。他的著作是我国十九世纪植物学极重要的专著。直到现在,西方的植物学家还认为他绘的画十分精确。吴其濬在《图考》中把葵列为蔬类的第一品。他用很激动的语气,几乎是大声疾呼,说葵就是冬苋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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