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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部分(第1页)

从他说着一口清脆地道的国语,谁也想不到闻一多是湖北浠水人。在他听到日本法西斯投降立刻剃去长须的前一天,没人会相信他才47岁。人人都知道他是新月派诗人,却很少知道他是在美国学美术的学生。他在五四运动时担任清华学校学生会书记,当时还偷偷在食堂贴过一首《满江红》的词,但这个故事是25年后才在昆明纪念会上自己说出来的。

因为出身于大地主的“望族”,任性地度过了他的少年时代;在清华和留学美国时,流露出强烈爱国主义思想;留学回国后,在几所大学教过书,最后又回到清华。开“诗经”、“楚辞”、“唐诗”、“中国古代神话”几门课。

黄昏后,他高梳着浓厚的黑发,穿着深色长衫,抱着大叠的手抄稿本,昂然走进了教室,坐下来,用着最慢的腔调念着:

痛——饮——酒——

熟——读——离——骚——

方得为真——名——士!

当大家听这位诗人讲课时,吴晗——一个比闻一多年龄小了十岁的青年,正在清华历史系读书。他是浙江义乌县人,说着一口带着浙江口音的国语。他爱读本国史,对明史的兴趣最大。图书馆的藏书和无数的档案文献,尽他去钻研发掘。他曾研读和摘录过一部朝鲜实录,整理有关明代建州的史料。

王一 闻一多与吴晗(2)

他在学校是工读生,每天课后在图书馆工作两小时,每月报酬15元。像有着用不完的精力似的,他说话走路都特别的快。

大学毕业后,他就在清华大学作教员,开过“明史”的课。后来,昆明云南大学聘他去教书。在抗战以前,这位青年教授,就带着几箱史料书籍,到了永远是春天的西南高原。

1937年7月7日,民族自卫战争的烽火从卢沟桥边燃起,敌人接着占领了河北平原。北平的清华大学、北京大学和天津的南开大学合并成长沙临时大学。11月1日,在长沙开课。敌人沿江西上,1938年春天,临大又迁云南,改称西南联合大学,学校组织了步行团,闻一多参加了。从湘西走到云南,三千里的山水风光,都收进了他一百多张写生的画面。长须留起了,心却更年青了。

在蒙自住了半年,联大文法学院搬回昆明,又过一年,闻一多休假,住到50公里外的晋宁,这里靠着滇池,交通方便而安静,他自己种菜,自己挑水,整理他多年还没定稿的讲义。每接儿子放假回家时,在路上常常和蔼而尖锐的辩论起来,他总是说:“你们不要对现状不满和失望啊!打仗本来要吃苦,我们生活算得了什么!中国前途一定是光明的,因为我们有这样一个伟大的民族领袖在领导抗战!我绝对相信他。……”这时他对政治现状没有不满。

1941年皖南事变后,他的许多成绩好的学生突然休学了,学校里再没有一张壁报,再听不到雄壮的歌声。他想得很多,但不久,校内学术演讲的风气盛起来,闻一多的“九歌”讲演是最轰动受欢迎的一次。

从联大在昆明成立后,吴晗就被聘教大学一年级的中国通史。1941年他去四川叙永分校教了两学期。回昆明后仍然是教中国通史。每年讲课的笔记总是从“石器时代”到“抗战建国”12个大题目。史实的叙述侧重在每个制度形成发展和失败的原因,常提到农民的痛苦生活和暴动反抗。他很少说到帝王的事迹,对李自成、岳飞、文天祥和王安石,给了很高的评价。黑板上的字迹很挺拔,讲课的声音宏大而急促。

但这时他对现实政治也还没有什么表示。

太平洋战争爆发后,重庆的天空载来了香港的几条狗,沉寂的联大突然爆发了一次“讨孔运动”。学生在课堂上问吴晗的意见,他说:“南宋亡国前有个蟋蟀宰相,今天有个飞狗院长,可算媲美。过去的学生运动是虎头蛇尾,我希望这次是虎头而不是蛇尾。”大家惊异地望望他。

半年后,他开了“中国社会史(下)”一课,提到研究中国社会史的学者说:“中国历史学界真可怜!一种是支离破碎的考据,有什么用处,一种是乱套公式的空洞理论——他们所说的也许对,可是他们没有证据,怎能使人信服呢?”

缅甸被日军占领了,昆明物价加速度的飞涨,两个月涨一倍,教员的薪水也增加了——平均半年增加一倍,有的教授家里每天只吃一顿稀饭一顿干饭了。

吴晗全家连女佣只有三个人。夫人袁震是他在清华同系的同学。他们结婚后一直还没有孩子,吴晗一见到朋友的孩子就抢着抱,逗孩子笑,和他们跑、跳。几年来他夫人经常生病,每当太阳下山的时候,经常陪着她,两个人在翠湖堤上散步。袁震面色苍白,身材比吴晗稍微还高一点。

后来,她渐渐病重而不能起床,从此吴晗守着她,很少出门。她贫血,吴晗常输血给她,为了要送她进医院,吴晗将几大箱史书卖给了学校的图书馆,东拼西借,医药费还不够。历史系学生发动了募捐,一位教授连忙阻止他们:“赶紧停止!你们还不知道他的脾气吗?他是骨头最硬,绝不收别人的钱的——即使是同学自愿捐的钱,他也决不要的。”

王一 闻一多与吴晗(3)

闻一多一家,连女佣八个人,夫人高孝贞,一向身体弱,听不得大声响。三个儿子两个女儿。每学期开学时,闻一多总要为学费而奔波借钱。以后兼了昆华中学的国文教员,每月1石米,1万元薪水。最后,又刻图章卖钱。

国民党战场节节溃退。空前的*贪污现象在后方盛行着,美国空军来到昆明,不少人走“国际路线”发财。而联大校门口的公路上,经常有倒毙的士兵。

吴晗见了人就叹气:“大后方真和南宋一样,是亡国现象,但我们是中国人,有责任挽救国家啊!”他在报纸上发表了《论社会风气》、《论贪污》等几篇论文。就在这时,他的中国通史参考书单上有了郭沫若、翦伯赞等人的著作,书案上有了《新*主义论》、《新华日报》、《联共(布)党史》。学生到府甬道家里去看他时,他常常声泪俱下地说:“看看我对楼住的那几个学生,每天从早到晚就是跳舞和打扑克。我知道他们在学校是作什么事和谁给他们钱的。我真不懂党化教育政策好目的是什么?——我问你,联大三千学生中,还有多少没受党团利用麻醉的人,还有多少头脑清楚还有正义感的纯洁青年?”有些人为他的“火气太大”而担心。反动派却说:吴晗是神经病!

闻一多搬进了昆华中学的教员宿舍。暑假后开学,他在“唐诗”第一堂上说:“我十年没写没看新诗了,最近见了田间的诗,吓了一跳,这十年诗的进步太大了。这已经到了一个新的时代——战斗的、鼓舞的时代!”不久,在班上骂起来:“我昨天看了《月亮下落》的电影,真感动。为什么挪威人民那样勇敢?为什么中国大后方到处是汉奸?是谁压制人民不许他们起来抗战?这个人蒋介石要负责!我要问他:你这几年干的什么?”在三青团发动知识青年从军时,他也鼓动学生从军。后来他的一个在教导团做事的侄子告诉他军队中的*情形,使他想了许多天。有一天在他沿着大西门外的公路走回昆中宿舍时,路旁油加利树下,一长列衣衫褴褛的“远征军”正走过校门口,一个骨瘦如柴的病兵落了伍走不动,军官用棍子打,这个兵翻了几下白眼倒下了,军官叫别人去剥下他的军衣,闻一多站着看呆了。回家就说:“我从来没想到会有这种事,我一定要喊!”夫人劝他何必生这么大的气,他大怒,“不是你的儿子你就不管!”从此,朋友说他太天真,特务却喊他“闻疯子”。

1943年5月3日联大的晚会,是三年来昆明青年第一次大规模热烈的*。闻一多和吴晗都讲了话。五四的文艺晚会遭破坏而流产,但5月8日的晚上,8000人坐在联大新校舍草地上,静静地听着闻一多的吼声:“五四运动提倡*与科学,要打倒孔家店,我们现在还要里应外合,打倒封建文化!”

7月7日的黄昏,5000人坐满了云南大学的礼堂。在主持人讲完“纪念七七应加紧研究科学”后,闻一多站起来:“我真感谢日本帝国主义,他还让我们有人在这儿讲研究科学……我吃不饱肚子饿,我找到了真理,我懂得了真理……为什么别的国家反法西斯战争逐渐胜利,而我们越来越溃败,为什么,我要问,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响亮的声音震得房梁都要断了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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