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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井(第1页)

【宾白】我日日往返于那几条街上,像条老狗。旧城中心改建不起,又伸展不得,二十年里无从变化,只是日复一日地腌臜寂静下来。春秋都短,冬日很长。有些人和我一样在此长居,蕃息畜藏并歌哭于斯,我却不大认得,真是熟视无睹;有些人流来流去,情绪紧张,我们构成他们对城市冷淡卑微的印象:

每天带着儿子来散步的老先生像个老干部,他的儿子像个唐氏儿综合征患者,父子俩都干净体面。他们打羽毛球、踢球,每天玩得很尽兴,老干部用一种自豪欣赏的语气和儿子说话,看着他一拐一颠地跑来跑去。他们在小广场上消失一段时间了,人们觉得是老干部没了。

老妇人以门前夏天的大街为上衣,以天地为房屋,袒露着晒得紫红的上身,露出两只饱经沧桑的乳房,乳头粗粝而坚硬,像是已经先她死去多年。她逐个审视着路人的回避眼神。

在大厦屋檐下睡觉的流浪汉,有点儿神志不清,总能想办法弄到点儿白酒,让自己在入睡前暖和一些。他的十个脚趾一个接一个地烂没了,伤口附近生满冻疮。有一天来了辆120,把他拉走了。他再回来时,两只脚彻底没了,缠着新绷带,爬回那个屋檐下养精蓄锐。

(续)入夏以后开始经常惹人尴尬。终日赤裸着上身摊在储蓄所的水泥台阶上,几步外就能闻到挑衅一样的恶臭,常常露大半截屁股出来,浑身黧黑,唯独屁股雪白。储户宁可换一家去取钱。傍晚下班时,他正横在报摊前酣睡,不知梦到什么,两只手伸进裤裆,掏出件和他一样又黑又皱巴的物件,高高兴兴地当街舞弄起来,行人很难忽视这个一点儿一点儿顺风长的东西。

新搬来的邻居都要问问大院门前的傻子有没有攻击性。老太太们以二十年的乘凉经验保证:没有。“你看这孩子好像不大,其实都四五十了,可仁义啦,天天吃完饭就下楼来坐着,一句话不说。二十年前还有人想把她拐走祸害了,现在没了。没事儿,没事儿。”

靖宇大街被废弃多年,店铺倒闭后没有接盘,行人车辆稀少,一片树叶可以顺利地被风从狭长街头吹到街尾。有段时间,总能见到两个手挽手的女精神病人走过,穿着自制的大红呢子长裙和绿呢披风,撑着伞,戴着有蕾丝边儿的帽子,脸抹得像日本歌伎,神色高傲。在她们的脑中,她们正巡游于她们的旧世界里。

据我观察,有些精神病患者喜欢指挥交通,有些则喜欢待在气派的办公大楼门外,在武警或石狮子的鼻子底下,坐着憨笑、跳舞或骂些语焉不详的脏话,保卫信访干部也懒得干涉。市里的机关搬迁到江对岸,据说也有躲清静的功能,没几个月,那几个精神病患者又跟来了,也说不清他们怎么找到这里的。

火车站前的那种小流浪汉跑到小区里来了,睡在老人们乘凉的亭子里。小流浪汉长得漂亮,像黄晓明一样自作潇洒,染着红棕色的头发——理发店学徒为了练手,不要钱。盛夏里,还穿着长裤和夹克衫,满嘴成年人的语汇和脏字。很快,全院的男孩子,即便比他高大的也都奉他为首领,像一群家猪敬畏着野猪。直到有忍无可忍的家长找来救助站。

她起初并没计划就这么在省城住下去,在遭遇了各种拒绝之后,也挨着其他人,在附近居民区寻了块空地,安顿好随身的一切,把打印的材料用塑料布包了几层,压在席子下面,晚上睡在上面。几个月以后,事情没有一丝头绪,只有天气越来越凉,她露宿时的神情已像个拾荒者一样安闲自在。

俩人简直是兄弟,面容相近,均是风吹日晒出的黑瘦,衣着也差不多,像打一个村儿出来的。却在街头扮起了素不相识的人,一个捧着树脂压制的观音像,另一个说“这是纯金的啊我要买可钱不够你等等我问有没有识货的一起凑钱”。行人都默默地避开他俩,有几个在阴凉里站住,远远地看,冷笑俩人连口音也一样。过了几天,他俩并排坐在阴凉里,牵着根绳子,绳头上拴着只很大很大的乌龟。

冬日一般零下二十度,正午时没风,可以多挨一会儿。有两个少年在百货公司门前赤膊跪在雪地上乞讨,引人称奇,大声感叹,踊跃扔钱。过了十来分钟,来了条恶汉,掷两件棉袄给他们披上,就地敛钱,又将棉袄收走。这路要钱法很传统,据说事先擦上红矾会通体发热,只是到开春时会长遍体的癞疮,现在也许有新药。因太过招摇和触目惊心,只半天就绝迹了。

摆鞋垫、针头线脑地摊的老太太,带着条串得看不出种来的长毛狗。下大雪,她在摊上盖了层塑料布,围上厚围巾,只露双积雪下的眼睛,让狗蹲在她的两腿中间,远看是个雪坟。这天气,谁会来买针头线脑呢?天气好时,她静坐着,狗在不远的花坛里幸福地钻来钻去。

珠算是非物质遗产,不知如今的行市如何。我小学上过珠算课,哗啦哗啦响,聪明的能学会乘法,比老师快,我从1加到100无论如何也得不出5050。那些年,偶有个中年男人来到这一带,把自行车支在路边,在树上挂起只大算盘,演示很多聪明的方法给路人看。他不推销什么。他来自珠算协会,好像是义务向群众普及的公家单位。人圈忽大忽小,他讲完一遍,喝口水,就走了。

那时,看下棋也是文娱活动,文化宫前有挂巨型棋盘,脸盆大的棋子能粘在上面,用根竹竿推来推去,有棋院的老师来讲。夏天,我爸领我去广场上玩,他坐在人堆里仰脖子看,人不少,表情都很认真,因为这是玩儿。棋子上的字我都不认得。到人人都看不清字的时候,就散场了。其实他从来不下棋。

自然界是公平的,给东北以严寒,给东北女士以貂皮。经过前十几年谁穿上都像狗熊的摸索之后,身材样貌好的人穿上不再像狗熊了。直率的东北女士一旦披挂上貂皮,神气就不一样了,走路的姿势也不一样了。我认识一位,直接向养殖场订了几十只貂,秋后集体屠宰,倩人制成大氅,上身以后杀气弥空。近年行市一降再降,价格跌到三折。

街头,一个穿运动鞋、端着胳膊拖着腿锻炼的半身不遂患者,走到丛丁香花前,停下,像只鸟一样慢慢转头看,掏出根自拍杆,安上手机。

那种吓人声音是鞭子响,深夜或凌晨,不绝于耳,在居民区的广场荡开,越高处听得越真。抽的是小水桶似的尜,会嗡嗡响,还有挂着彩色灯带的。甩鞭子的多为健硕老者,还有中年妇女,个个像武林高手。他们总有办法找到最搅扰旁人的乐趣。

饭局以后,好像还有许多心意需要交流,“第二悠”要找个街头烧烤摊,烤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赤膊把更多的啤酒灌进胃里。有三十几岁即呈中老年心脑血管状态的,说不得已,否则办不成事,也还是有几分依赖这活法。本地已无工业,夏天空气原本尚好,但入夜之后全是烧烤的烟尘、贫穷的味道,他们在午夜里坐着,直坐到清洁工和朝霞出来。

马路两旁都画上停车位,剩了一条时断时续的车道,长短夹杂如骂街的喇叭声响,催促唯一一个女收费员,跑步来回。看人吞吞吐吐地进不去车位,喊“下来下来我来”,不用看倒镜,一把就进去了。谨慎人不动别人的车,都说这女人“有点儿虎吧”。我目睹她侧停一辆鲸鱼似的奔驰轿车,觉得岂止是“有点儿”啊。“她啊,就愿意摸车,老想有辆车开”,卖烤地瓜的说。

出租车司机常在立交桥下的空地上小便,热天辣得睁不开眼。有对在这儿拥吻的情侣,肤色黝黑,女孩儿背影粗壮,从穿着上看,应该是结伴到城里来打工的。他们需要付出很大代价,也许永远没有机会,在这片面无表情的街区里得到个体面的空间亲近彼此。

在私家车和电动车之前,街上有过三个修自行车的人。一个连车胎都补不好,还总带着副看不起人的样子。另一个右眼和右腿有残疾,歪头拖着腿走路,手又稳又快,对车很体贴,翻过来前,先在地上铺块毡子。他的几只气筒都省力好用。还有个年轻人,那时已经很少有青年肯做这一行,出摊的时间没准儿,兼做购赃和销赃的生意。

无损音质随手可得时,还有人沿街卖MP3碟:看上去吊儿郎当的青年,蹬“倒骑驴”三轮车,平板上铺着白皮碟,两只大音箱里放他自选的拼盘,“昨日一去不复回哦也”、“我的心都是为你陶醉的”,生气勃勃,但热天很吵人午睡。我还以为这生意赚不到钱呢,其实主顾真不少,我又偏激地以为这是破败的迹象。

秋天,坐在装满白菜的拖拉机顶上的一母三子进城来了,都健壮、开朗、俊俏,整天高高兴兴的。我家不渍酸菜,看他们活泼泼的也忍不住想买五十斤。他们不啰唆地自夸,过称,有五十四五斤。大娘又从上面扔下来两颗,爽朗地对小伙子说:“再给人家饶两颗,这玩意儿稀烂贱。”实在是不好意思。回家疑虑地称了称,多说四十三斤吧。

这个老者卖菜属于玩票,站在市场尽头,不吆喝,很多人不知道他是干嘛的。菜装在自行车后座的柳条筐子里,单日子是小白菜,双日子是豇豆角。菜生得细小抽巴,不少虫子眼儿,没喷水,卖相难看,自己家吃剩的。逛早市的人自然舍弃茁壮得可怕的青菜来买他的。他没称,犯不上买称,按捆儿卖,一捆儿两块,捆儿打得也大小不一,大的被抢光了之后,小的也很快被买光了。

守着学校和许多小公司,成了个小吃夜市,路过时,鞋底被油污粘得“啪啪”响。说小吃,叫肠胃弱的人看俱都致命,地沟油增香剂药粉药膏药水不在这里用还能在哪儿用呢,尤其是炸臭豆腐的臭,叫人坚信里面肯定有屎。核心竞争力唯便宜、过油、一辣解千馋。夏天,年轻人坐在道边,举着炸肉串或鱿鱼,就着塑料袋,边蘸着吃麻辣烫边笑。踌躇于是否该为公共卫生取消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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