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氏返回室中,依然潜心诵经。直至子夜,终于不支,便倚在白日坐垫上睡去。次日,源氏寄信与明石夫人,内有诗:
“滩住虚渺无常世,携泪泣归夜半寒。”明正夫人对源氏昨晚失礼甚感怨恨。但又念及他由于悲伤过度,已不成人形,甚是可怜。昨夜之事,便也不再计较。答诗道:
“秧田春水自涸后,无迹觅寻水中花。源氏仔细读了,尤觉明石夫人的诗笔清秀依然,遂想:”起初紫夫人最厌恶此人,常以之为耻。后因看重其稳重可信,双方遂得以互谅。但紫夫人并不与她深交,只以雅爱之态与之往来。故外人皆不知紫夫人用心之周至。“源氏每逢孤寂难耐时,便去明石夫人处叙谈一番,以遣心中郁闷。但已绝不再亲见如昔。
四月初一日更衣,花散里夫人派人给源氏主君送来夏装,并附诗:
“今朝始着初夏装,复增忧悲怀春逝?”源氏答诗:
“蝉羽夏衣今始换,蜕去春衫愁更添。”贺茂祭之日,源氏更感寂寞,说道:“今日观赏祭典,必定人皆欢欣。”自猜诸寺院繁华闹热景况。稍后又道:“侍女请人必不胜孤寂,你们还是回家规祭吧。”这时,中将君恰在东边一屋内小睡。源氏走将进去,只见其体态娇小玲珑,惹人怜爱。中将君一下惊醒,忙起身相迎,双颊顿时微红,急以抽遮面,却更显娇艳。她鬓发略蓬,一头青丝长垂。身着米黄色裙子与营草色单衫,上罩深黑色丧服,整个穿着大方得体,显得格外优美。她的围裙与唐装皆脱于边上,忽见源氏进来,急欲取来穿上。源氏忽见一枝葵花置于其例,遂将花拿在手中,仔细看了,问道:“此花何名?我已记不得了。”中将君以诗作答:
“深忘佛前供花名,奏神净水浮萍生。”吟时脸似羞花,娇美可爱。源氏见了,急以诗相报:
“娇花玉柳纵全抛,惟爱葵花情来了。”源氏之意:终不舍得抛的,惟中将君一人耳。
梅雨时节,更无他事可做。源氏便冥思苦想。一日夜晚,源氏正孤苦难熬之时,明晃晃的月亮竟自云间破露出来,真乃少见景象。这时夕雾大将前来参谒。园中橘花被亮月照得分明,轻风拂过,香气四处飘逸,芬芳扑鼻,令人盼待那“千年不变杜鹃声”忽然,天色骤变,亮月被这,乌云堆厚。随即一阵急风,伴大雨倾盆,灯笼立被吹熄,四周漆黑一片。源氏并不慌张,倒生出几分情致,遂低吟“萧萧暗雨打窗声”之诗。此句虽然并不特别出色,但与眼前景况相宜,吟诵起来也感人至深,令人想起古歌:“独自闻鹃不忍听,听时惹我起悲情。”“愿君飞傍姐儿宅,我欲与之共赏音”。吟毕,源氏对夕雾道:“独处一屋,似乎甚为平常,谁料孤寂难耐。但若惯此境况,日后遁迹山林,则可一心修佛了。”说罢又向屋里喊道:“诸侍女肚子饿了,快取些果物来!此刻唤男仆极为费事,你们快速去拿吧!”这时,亡人之思又呈,源氏唯愿向“天际凝眸”夕雾见其痴迷悲伤神态,委实可怜,想道:“思慕如此深切,纵然遁迹山林,修道怕也不专吧!”遂又想:“这也难怪他,连我当初只是隐约觑其面影,便牵挂至今,更何况父亲与她朝夕相处如此长呢?”遂向父亲请示:“回首往事,恍惚如在昨日。谁料周年忌辰已渐渐迫近。怎样举办法事,父亲吩咐便是了。”源氏答道:“无须铺排过甚,照常例即可。那张她精心所制极乐世界曼阳罗图,要供奉于忌辰日的法会中。手写的与请人所写佛经不少,那僧都详知夫人遗志,尚该添加何物,均按其主张而行。”夕雾说道:“如此法事,若本人在世计虑周妥,后世便无须多虑。无奈她离世过早,且无一可承遗念者,实甚遗憾。”源氏答道:“其他几位夫人,福寿双全,但子女甚少,这恰是我命不济之故。但在你这一代,人丁可兴旺了。”近来源氏感情更为脆弱,无论何事,一经提起,便悲痛难堪。夕雾深知其心,故不再对他多聊旧事。恰在此刻,刚才盼待的那只杜鹃在远处啼鸣起来,使人想起古歌:“杜字不知人话旧,缘何啼作旧时声?”啼声凄切哀婉,让人不忍入耳。源氏吟诗道:
“夜半急雨敲寒窗,哀泣政侣愁未了。杜鹃啼泣山中来,血德锦羽悲难消。”一字一泪吟诵完毕,凝望天际愈加失神。夕雾亦吟诗道:
“杜宇通连幽冥府,别语离言托君传。橘树繁生故乡地,芬芳花开遍旧园。”侍女清人深受感染,也纷纷对吟起来,无论诗句优劣,皆颇富情致。夕雾今晚不再回返,陪伴父亲。源氏独宿甚感寂寞孤苦,此后他便时来陪宿。夕雾回思紫夫人在世之日,此处他岂能走近?如今却由他随意出入。抚今思昔,委实不胜感慨。
天气渐热起来。源氏寻得一凉爽之地,安设一座,便独坐沉思起来。忽见池中莲花盛开,莲叶上露珠点点,顿想起“悲无尽兮泪如何,人身之泪何其多”的古歌,一时怅然若失,恍若跌入梦中,直至日暮时分。鸣蝉四起,格外热闹。夕阳之下霍麦花鲜美可爱。如此景致,一人独赏终是索然寡味,遂吟诗道:
“夏日孤寂苦,长天悲泣哀。鸣蝉苦知意,放声啼相伴。”此时流萤乱飞,不觉低确产前又赋诗:
“流萤思长夜,晚间发微明。愁情焚似火,不停燃我身。”
又至七月初七乞巧日。今年迥然往昔,六条院内毫无管弦之声。源氏整日枯坐,痴迷沉沉,也无一侍女去看牛郎织女星相会鹊桥。天幕未启,源氏实难人睡,便独自起身,打开边门,自走廊门中眺望庭院:星空下,朝露繁闪,遂步至廊上,赋诗述怀:
“牵牛织女鹊桥会,何须我去徒操心?惟见闲庭重重露,感至泣下添泪痕。”夏逝秋至,风声变得愈发凄厉起来。法事举办在即,自八月初始,众皆奔忙起来。源氏以忆旧度日,终于挨至紫姬周年忌辰。源氏暗叹:“怕日后惟有如此消磨岁月了。”法事正日,院内人皆吃素斋,那曼陀罗图便于今日供请。源氏照例做夜课。中将君端来一盆水,请他净手。源氏见其扇上题有一首诗,遂取来过目:
“无尽恋慕情,终年泪如雨。谁言忌辰满,悲哀已全消?”看罢,想了想,便在后面添诗一首:
残身渐无多,悼亡身垂暮。惟余相思泪,如溢万顷波。“至九月暮秋,源氏见园中菊花上覆着棉絮,便吟诗道:
“怀昔共护东篱菊,哀今秋露湿单衣。”
到了十月,阴雨连绵,一片昏蒙,源氏心境劣于旧时。帐望暮色,苍凉无比,不觉独自低吟“十月年年时雨降,何尝如此湿青衫?”这时雁声鸣空,但见群雁振翅,飞渡而去。不禁心下羡慕,久久仰望,吟出诗句:
“幽梦何曾见,虚渺游魂飘。翱翔魔法使,引我觅行道。”此时,源氏感情异常脆弱,事无大小轻重,皆令他触景伤怀,思念亡人,无法慰解,只是在悲痛中度送岁月。
至十一月丰明节,宫中举行五节舞会。满朝文武欢呼雀跃,自不待言。夕雾大将的两公子被选为殿上童子,入宫时先来六条院参谒源氏。两人年龄相若,姿容皆甚俊美。他们由两个母舅头中将与藏人少将陪同而来,皆着白地青色花鸟纹样小忌衣,映衬下风姿更为潇洒清秀。源氏见其天真模样,顿然忆起年少时邂逅的筑紫五节舞姬。于是赋诗道:
“丰明筵宴今日盛,群臣进殿纷然忙。我身独困孤寂苦,日月空逝浑然忘。
今年终于隐忍,暂留尘世。但出家之期已经迫近,心绪不免更加忙乱。他思虑遁世前应有所安排,便寻出各种物品,按等级分赠各传文,聊为留念。他虽不明示此举真意,但其贴身侍女,皆瞧出其真正心思来。故岁暮之时,院内格外静寂,笼罩着悲伤之情。源氏整理物件时,积年情书突现眼前。觉得倘若遗留后世,教人看见甚为不妥,而毁弃又觉可惜,踌躇一阵,终究决定取出焚了为是。忽见须磨流放时所收情书中,紫夫人的信,专成一束。此乃他特意整理的。虽事已遥远。但至今笔墨犹新,这实可为“千年遗念”。忽又念及一旦脱离红尘,便不能再见之,逐令两三个亲信侍女,将其即刻毁弃于己前。即使普通信件,凡死者手迹,见了总有无限感慨。何况紫夫人遗墨,源氏一看,便两眼发花,不能视物,字迹也难以辨认,眼泪竟打湿了信纸。他怕侍女们看了笑话,自感羞愧,便将信推向一旁,自己吟诗道:
“旧侣西去登彼岸,不堪慕恋煎我怀。发售伤睹遗世迹,愁心复添怅叹深。”侍女们虽未将信展开来看,但从源氏那痴迷神情便知此乃紫夫人遗墨,因此皆悲伤不已。源氏回想紫夫人在世时,尽管两人近居,但写来的信却是如此凄婉。至今重见,更感悲痛,泪落如雨,竟无法控制。但念悲伤过甚,深恐别人嘲笑他女儿心肠,故不细看。却于一封长信末尾留下一诗:
“人去枉然存遗迹,不若随主同化烟。”遂令侍女将那情拿去俱焚了。
十二月十九日始,照例举行三天佛名会。源氏已认定此乃红尘中本次了,故一闻钻馆锡杖声,感慨之情更盛于往常。众僧不断向佛祈祷,保佑主人长寿。源氏只觉悲伤,不知佛祖奈之若何。此间大雪翻飞,地上积雪已厚极。导师退出之时,源氏召其进来,敬上酒杯,以表谢意。礼仪隆重比昔,赏赐特别丰厚。此导师一生服务朝廷,且时常出入六条院,故源氏从小便熟。今已满头银丝,源氏甚觉可怜。诸亲王及公卿,依旧到六条院参与佛名会。园中梅花含苞欲放,雪光映耀,格外鲜妍可爱。按理该有管弦之乐的,但源氏一闻琴笛之声,便有呜咽之感,悲不自胜,故取消管弦,推吟诵了一些适时诗歌便了。哦,差点志言!源氏向导师敬酒时,曾奉赠一诗:
“戏命日将尽,再见春景难。梅花合雪放,但插鬓发边。”导师答诗云:
“祝君寿无疆,春花年年赏。叹我发如雪,徒嗟度日月。”因受感染,其他众人皆吟诗助贺,彼此酬唱,各具特色。这日源氏居宿外殿,其气色姿容俱佳,一层艳丽之光,更甚于往年。那老僧见了,禁不住流下几行浊泪。
已近岁暮,源氏寂寥不已。忽见三皇于东奔西走,喊着:“什么声音最响?我要驱鬼。”那姿态令人格外喜爱。源氏想:“我遁迹后,便再无缘见此人伦之趣!”触景生悲,竟又难以自禁,于是赋诗道:
“乱心时抱恨,怎晓日月经?今朝年华尽,残命亦将陨。”赋诗毕,他叮嘱家人:“元旦招待来客,应隆重比昔,赠送诸亲王及大臣的礼品,以及赏赐其他人的福物,皆要尽量丰厚才是。
第四十二章 云隐
依据小说中故事情节的发展,该章应写源氏之死,但此章却只有题名而无正文,因此也没有述及源氏死去的时间。作者何以如此?普遍的看法是:书中前面部分已描述了许多人的死,其中主要人物紫夫人之死,描写得尤为沉痛。如果再续写主人公源氏之死,身为女性的作者本人恐是没法忍受那种悲苦的。因此仅以题名“云隐”向读者暗示,让读者自己去想象。
第四十三章 句是子
光源氏逝世,其光辉几乎无人承继,尽管他子孙众多。若将退位的冷泉院算在其中,又未免有所亵污今上所生三皇子与黛君,同在六条院长大,二人相貌各有千秋,均气度不凡,堪称美男子。但若较之源氏,却逊色不少。与寻常人相比,自是迥然不同。无k高贵,优雅端庄,世人无不顶礼膜拜,其声誉竟盛于源氏当年,声势愈发不可比及。三皇子仍居于紫夫人故居二条院,因其由紫夫人悉心抚育长大。大皇子为太子,尤为高贵,皇上及明石皇后自是关注有余。然对三皇子,却最为宠爱,希望他留居宫中。无奈三皇子眷恋旧居,不愿离开。三皇子行过冠礼后,人称兵部卿亲王。大公主居于紫夫人六条院故居东南院的东殿,其室内摆设修饰一袭旧例,可见她对已故外祖母念念不忘。二皇子娶了夕雾右大臣二女公子为妻,居于梅壶院,常离宫至六条院东南院的正殿休息。此二是子为候补太子,德高望重,名领世间。夕雾右大臣诸女中,大女公子已为太子妃,位尊无上。明石是后曾表示按次配对,世人亦这般料想。然旬皇子认为男女婚嫁,若非真心爱恋,终不妥当。夕雾右大臣亦想:“不必如此吧?”故不愿三女公子配与三皇子。但若三星子前来求婚,也无话可说。其六个女儿,为略富美名而又恃才傲物的诸亲王公卿所仰慕。
话说源氏逝世之后,诸夫人皆悲悲切切退出六条院,各自迁于预定住处。花鼓里夫人迁入二条院东院,此为源氏分与她的遗产。朱雀院所分的三条宫邸,为尼增三公主居所。明石皇后则常居宫中。至此,六条院内人口顿减,甚是冷清。夕雾右大臣颇有感触:“据我所知,从古至今,主人生前悉心竭虑所造之宏伟宅院,一旦离世,即弃而荒废。人生如此沧桑,实甚惨不忍睹!有生之年,我定当恢复六条院旧貌,务使门庭若市。”遂将一条院落叶公主请入六条院,居于花散里故居东北院。如此安排之后,便隔日轮流住宿于六条院与三条院,每处十五日。云居雁与落叶公主亦就平分秋色,相安无事。
昔日源氏所造二条院,精美无比。六条院为后来所造,更为富丽堂皇,世称琼楼玉宇。如今看来,诸院落皆为明石夫人子孙建造。明石皇后悉心照护众皇子皇孙。夕雾右大臣亦竭诚奉养父亲诸位夫人,一律遵循父亲生前旧制,视若亲母。但夕雾仍不无遗憾:“倘紫夫人犹在,我当终生们奉!可她却就此离去,未曾看到我的心意。好不遗憾啊!”念及此事,便惋叹不已。
但凡世事,皆如灯灭一般。每一举动,无不使人万念俱灰,平添愁怨。举世仰慕的源氏,亦无例外。源氏之死,六条院内自是无限伤悲。诸夭人及皇子、皇女更难以言述。风姿优美的紫夫人也已深深印在人们心中。此后,无不万般想念。正如春花盛期短,声价更增高一般。
秦君由三公主所生,源氏曾托付于冷泉院,冷泉院便尤为关心黄君。无亲生子女的秋好皇后甚是孤寂,故对餐君亦由衷喜爱,惟望老来有靠。蒸君子冷泉院中行过冠礼。十四岁就当了侍从,秋天升任右近中将。不久接连升官,冷泉上皇御赐晋爵四位,身份倍增。又赐居御殿近旁的房室,并亲自指挥布置装饰。一应侍女、童女及仆从,皆品貌优秀。种种排场,其豪华竟胜于皇女居处。凡冷泉院和皇后身边容貌端庄的传女,亦极力调与蒸君。已故太政大臣之女弘徽殿女御惟生一皇女,冷泉院宠爱万分。然对黛君的优遇,毫不逊于此皇女。皇后更是宠爱有加,竟奉为上宾,百般优待。务望他舒适安闲,留恋这冷泉院。外人对此,实觉甚为过分。如今,袁君之母三公主潜心修佛,每月定时念佛,每年举行两次法华八讲。逢遇时节,便举办各种法事,以此度送沉寂的岁月。黛君觉母亲甚为可怜,非常思念,亦时常省亲三条院,倒反若父母一般庇护三公主。但冷泉院和今上常召唤他。皇太子及其诸弟也与他亲密无间,以致少有闲暇,心中十分痛苦,恨不能身分为二。幼时隐约闻知出生之事,长大后亦怀疑不已,却无从深知,甚是烦躁。倘含糊其词于母亲面前,她必痛心疾首,于己亦不安。惟忧虑不止:“到底是何缘故呵?令我糊涂于世。我若有善巧太子自释疑虑的悟力,才好呢?他常冥思苦想,有时竟毫无知觉,喃喃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