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我同辈女子,读书大都是年长后半路出家。我幼时在家,无意中识几个字,最初从壁上挂的对联,椅背上刻的唐诗学起,喜欢问长问短求个明白,触动了我母亲要我读书之念。家里绝无为我一个人而请教师之理,外祖家、外叔祖家都聘有馆师,但专为诸舅。姨母们即使要读几本书,仅到书房上书,即回内室温习,并不查考认真,母亲不便开口送我去附读。她忽然转念头想起一个人——外祖父的老师周春圃先生,成家得子甚晚,老先生在世不及教儿子,却教过他第三个女儿读书。这位三小姐在家做手工养母,住得离书家不远,母亲去同她商量,命我正式从她读书。我生平第一张书桌是周家三小姐做针线的板台。后来女子读书风气大开,我这位开蒙老师取名振亚,曾到上海务本女学读书,回嘉兴又和我同过学。她母亲去世,我父母为她伶仃,请其带着灵位搬到吾家,灵位设在一间空屋,而她则常与我在一起。我幼时学数学所用《笔算数学》教科书三册,从第一习题到末一习题,不漏一个,都是与她同做的,振亚先生后来出嫁,我母亲代表女宅,她有了孩子还带来见我母亲。
我十三岁以前,未出家门百里,没有见过山,读书至“登泰山而小天下”“悠然见南山”,常常不胜其向往。十三岁那年夏末秋初,忽然坐一夜小火轮到上海,从上海换海船到天津,经过几千里路,我依然在一无山之城。天津是渤海湾里一个咸滩。因这次读书之缘,我后来曾一再卜居于此,而且在天津大半的时间我们过的闭户读书生活。
我到天津读书是偶然又偶然之事。在嘉兴,我们七八个人的私塾,家长非亲即友,都住在一条街上,除我姨母和我家里,或因人多,或因屋少,没有做过讲堂,其他几家都做过,以在吴家最久;因吴家有一男生,必定要请馆师,且有供先生膳宿的地方。当时我们几个人大半没有目的,得读书已深觉幸运,用功不待家长督促。我姨母敬诚每日要在灯下读书至二更后,外祖母怪她不做女红,她放学后先做弟妹鞋袜,使外祖母无话可说,然后回房读书。我是同学中最不用功的人,喜欢听陈莲史先生谈闲书,注意时事。陈先生有时自言:“一腔热血,竟洒何地!”他老先生不知为何感触,我却深为同情。戊戌、庚子之事,我们耳熟能详,甚为刺激。我到天津去的上一年,美国禁止华工,中国人抵制美货。这是中国抵制外货的第一次,嘉兴人甚为激昂。后来为国会议员的褚慧僧(辅成)先生,编了歌拿了面盆在嘉兴沿街敲唱“劝人勿用美孚油,改用其他火油,每箱只用十文醋,功效胜于美孚油”等话。我们家里大半还用菜油灯,听劝即停用火油。我一生于用洋货极自谨慎克制,这是初次的刺激。
寒暑不改的在这小天地中,我们有时亦想望嘉兴以外的地方。董文英、周振亚曾到上海一学期,回来说:生活讲究,用费大,读书没有我们认真;她们不再去,我们亦不希望。忽然有一日,上海来的报纸登有官立北洋女子师范学堂在上海招生的广告;资格是身家清白,二十岁至三十岁尚未成家之读书女子,待遇是学膳免费、依成绩月有津贴,毕业后由学校派往各地尽义务,月薪最低卅元。监督傅沅叔(增湘)先生亲到上海招考,学额是四十名,傅先生的履历亦在新闻里载着。这个广告打动了我们一半女同学,董文英已过二十岁,决定去应考,吴振华年十九,八姨葛敬诚年十八,都报作二十岁不至有问题。董家志华、志新、志中因家长不许,本人亦无意远行。只有我,年纪相差太远,要去而不能,望报兴叹。投考结果,去的三人全被录取,而八姨则高居榜首,为四十人中第一名,回家准备行装,外祖父将亲送到沪登船。这时最失望而且彷徨的人只有我,平时我因年小得意,这次因年小吃亏。同学走了一半,私塾已经解体,我将何往?母亲平常管我很严,更不在我们身上浪费分文,这次她对我同情,叫我自己打听杭州有个学校,如果好,让我去;又拿出白洋一包,请外祖父带我到沪送行,参观大轮船。严母无论如何藏不住她的慈爱,而且用“大轮船”哄我,还真当我是小孩子。
傅沅叔先生和录取的新生及送行的家长,分住上海三洋泾桥泰安栈、全安栈、长发栈,候船动身。外祖父带着姨母去登记报到时,我跟着站在旁边,我还剃发男装,穿件白洋纱长衫。沾了姨母先声夺人的光,傅沅叔先生与外祖父殷勤问答,看见一旁侍立的我,甚为注意,问起我的程度,为何不考等等,外祖父据实以告。沅叔先生立即带我到桌边,提笔给我,叫我写履历报名;写到年纪时,我曾仰头自语:“填十七岁好不好?”再多实在不可能了。他懂我意思说:“不用虚报,填真实的年龄好了。”写名字时,我为曾被同学讥讽“性真”是僧尼法号,想到我一辈弟兄是“景”字排行,我的弟弟君怡谱名“景清”,便临时自名曰“景英”;这个名字实很俗气,大不如父亲所给的原名。到我在女师毕业时,沅叔先生送每人一副他自书的对联,题款知我还没有号,他用景慕沈云英之意,给我取“亦云”二字。抗战时起,我以字行不再用名了。
沅叔先生看我在他面前写详细的三代履历,我虽然没有准备,而且是第一次写履历,我记得我父亲所写格式。父亲以我嗣祖父母为父母,而称祖父母为本生父母,故我的履历里亦写有祖父母和本生祖父母二项,一切我照着所见过的规矩。沅叔先生看了我的报名单,叫我准备同船到天津,他说在天津还要招生四十名,并向外祖父说,考得好将不拘年纪,否则送我到“高等”;天津另外有个叫高等学堂的,亦是他所主持,若是保送,亦可免费。我就是如此意外的随众登程,来不及再回家,外祖父打电报给我母亲预备行李;我的行李三件——一只箱子,一只网篮,一个铺盖——是由戴生昌轮船送出。动身之前,同学见我穿着长衫,笑问是否招有男生,我急自将长衫剪去半截,过膝短褂,勉强符合当时的女学生装。
我们浩浩荡荡员生四十余人,在光绪卅二年丙午(一九〇六)夏末秋初,分乘招商局新裕、新济两轮先后出发。所住俱是房舱,每二人同一室,有上下两层板床,各用自带铺盖。我和姨母同室,她睡下层,我睡上层,二人都晕船呕吐不已。在上层甚不便,我搬睡地板,铺一席已无隙地,旁置面盆一备吐,茶壶一供止渴。开着舱门,略通空气,姨母时刻叫小心茶壶面盆,怕我倒翻。我素有晕船晕轿之病,坐海船此系初次,房舱颇不洁净,更为不惯。离家时一股勇气,中途已想起家来,暗自流泪,惟不肯告人示弱。舟抵烟台,始能起身,小贩上来兜售水果,均价廉物美,苹果、葡萄、梨,鲜美为家乡所少有。出门至此,已是北地风光,传说中北方生活之苦,存有戒心,不想天产之佳,气为之振。江浙同学均不能国语,仅周道如曾客他乡,胡佩芝(永瑞)是安徽人能说官话,大家恃为护符;官话即普通国语。当时我们旅行最苦的一件事要自倒马桶,用铺盖索结住桶柄,向海一抛;这工作在风浪摇摆中,姨母和别的年长同学合作,怕我失足,不让我做。若干年后,始知船上有大餐间设备最好,还有官舱亦比房舱为洁净,当时只知有统舱,比我们还要不如。我们虽有若干不便,但全舱尽是同学,一星期朝夕相共,家庭和个性都已熟识。后来在校,出入相照料,疾病相扶持,人人感觉第一期同学间感情特厚。我们到天津的一天,在紫竹林码头登陆,天只小雨,霎时大雨倾盆,抵校水已没膝,候行李下午始到。自晨过午,大家忍着湿,天津给了我们一个下马威。
天津本一滨海卫所,自通商辟埠,增加地理上重要性,地方日趋繁盛,其繁盛仅次于上海。与上海有不同点,上海的繁盛向租界附丽,天津则与租界抗衡。租界刺激了社会有心人,乘北洋大臣项城袁世凯权位之隆,在其治下,一时兴教育、办实业,为全国各地之冠。天津的警政亦有名,治安可靠。吾人于历史对项城有不可恕的地方,然他这段在北洋总督任内所办的新政,是不能抹煞的。其间有一位热心而“为而不有”的严范孙(修)先生——那时我还不知其事——是与这些新政的举办大有关系。他是项城所敬重的一个朋友,家住天津故城,后来人们纪念他,称他所住的街为严翰林胡同。他的严氏家塾即后来的南开大学,他与别处提倡地方事业的人不同,只鼓励和成就别人做,而自己不居。
我们的女师亦在这个时候应运而生,校址在天津河北区,是中国人自营的新住宅区,马路电灯自来水俱全。路以经纬分,用《千字文》句依次为名,女师所在的第一条横马路即名天纬路。这个学校名义上的倡办人是北洋大臣袁世凯,在其任内入学的人,他都视作学生,实际筹备而主持者是傅沅叔先生。傅先生是四川江安县人,一位少年翰林,办学时还不过三十几岁。他开办初期的目标,要速成一百名小学教员,分向北京、天津、上海三处招生。那时读书的女子甚少,读过新书的更少,二十岁而尚未成家的少之尤少,不得不借才异地,躬自远道招生,登报招收女生,在当时尚属创见。后来北京、天津、保定三处,有不少江浙籍的女教师,于南北人情生活习惯的沟通,颇有贡献,不能不说由于他的远见和勇气。一部分地方上狭窄人士,以为用北方的经费,培植异乡的人,亦有持异议者。傅先生之后,校长都为本省人,学校名称,亦由北洋女子师范学堂,改为直隶女子师范学校,又改为河北第一女子师范学校,最后扩充为河北女子师范学院。我是北洋女师时学生,毕业时,北洋大臣已非袁世凯而是杨士骧了。傅先生在我们一班毕业后,升任直隶提学使。张之洞为学部尚书,办京师女子师范学堂,请他兼任校长,故京津两地最早女学生都是沅叔先生弟子,而京女师教职员中,已有我速成的同学在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