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东西扭过头来很认真地问我:“……那你疼我不?”
我心里软了一下,说:“疼啊……”
我在二十郎当岁的时候,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有了个六岁的女儿。
女儿叫心心,一头卷毛小四方脸儿,家住长春南湖边。心心的妈妈叫娜娜,雕塑家。孩子生得早,身材恢复得好,怎么看都只像个大三大四的文科大学生。那时候小喆、苗苗、铁城和我在丽江组成了个小家族,长幼有序姊妹相称,娜娜带着心心加入后,称谓骤变,“孩子她姑”、“孩子她姨”地乱叫,铁城是“孩儿她舅”,我是“她爹”,大家相亲相爱,把铁城的马帮印象火塘当家,认认真真地过家家。
娜娜几个姐妹淘酷爱闺秀间的小酌,一大堆小娘们儿彼此之间有聊不完的话题。她们怕吵着孩子睡觉,就抓我来带孩子。我说我没经验啊,她们说反正你长期失眠,闲着也是闲着。于是我负责哄孩子睡觉。
发现现在的孩子太强悍了,讲小猫小狗小兔子的故事根本哄不出睡意,讲变形金刚黑猫警长葫芦娃反被鄙视。逼得没办法,我把《指月录》翻出来给她讲公案,德山棒临济喝赵州茶的胡讲一通。
佛法到底是无边,随便一讲就能给整睡着了。讲着讲着,我自己也趴在床头睡着了。半夜冻醒过来,帮她擦擦口水抻抻被角,夹着书摸着黑回自己的客栈。月光如洗,漫天童话里的星斗。
娜娜觉得我带孩子有方,当男阿姨的潜力无限。于是趁我每天早上睡得最香的时候,咣咣咣地砸门。
在丽江,中午12点前喊人起床是件惨无人道的事情,我每次都满载一腔怨气冲下床去猛地拽开门,每次都逮不住她,每次都只剩个粽子一样的小人儿乖乖坐在门口等我,说:干爹,你带我吃油条去吧。
我说:我还没洗脸刷牙刮胡子呢……
她说:那干爹你带我吃馄饨去吧。
我说:恩公,您那位亲妈哪儿去了……
她掰着指头说:我吃一个两个三个四个……馄饨,我只吃皮皮儿,剩下的你吃好不好?
我能说不好吗?恩公!
妈妈爱她,怕她不吃早饭发育不良命丧云南,但同时妈妈也很爱自己,怕自己睡觉不够脸色不好看然后命丧云南,于是把这块小口香糖粘在了我的头上。我顶着黑眼圈生生喝了好多天馄饨馅儿,差一点命丧云南。一直到今天一看见馄饨摊儿就想骂娘。
小东西没喝普洱茶的时候还是很乖的,软软小小的爪子握住我一根指头,蹦蹦跳跳在古城的石板路上,左一声干爹,右一声爸爸,喊得我浑身暖洋洋懒洋洋的。
路过的熟人问,这是哪儿捡的漂亮小孩儿啊?我说是我女儿啊,不信你听她喊我,来,姑娘,喊一个。
这番对话见一个熟人就重复一次,然后细细欣赏对方脸上的骇然,洒家心下居然萌生出一丢丢骄傲的感觉。
骄傲?人性里的有些东西是不可论证的。明知道不是自己的孩子,可还是愿意各种炫耀献宝。好比拿着别人的泰格吉他跑到第三个人面前炫耀:你看,泰格!这其实和我哪儿有什么关系啊。我有时候一边炫耀我的小干女儿,一边觉得自己心智真他妈的幼稚。等扭过脸来看心心的时候,又觉得这种幼稚是完全可以解释的。
既然喜欢,就兹当是亲女儿去疼吧。要喝可乐给买可乐,要吃巧克力给买巧克力,要骑哈士奇我去给你满世界撵狗。
一整天一整天的,带着我从天而降的小女儿混丽江。
她腿短走不快,走累了就放在肩头驮着,夹在腋下横着,抱在胸前捧着。更多的时候,让她揪着我衣襟角,我记得我小时候就是这么揪着大人的衣角走路的,但她很固执地把手硬塞进我手心里让我牵着她走。小小的爪子在我掌心里捏成一只核桃样儿的小拳头,关节硌着我收拢的掌心。
窝心的一幕是,下午三四点钟的时候,我瞒着她妈妈带她去吃海鲜披萨饼。她走着走着忽然自己唱起歌儿来:
池塘的水满了,雨也停了。
田边的稀泥里,到处是泥鳅。
天天我等着你,等着你捉泥鳅。
大哥哥好不好,咱们去捉泥鳅。
小牛的哥哥,带着她捉泥鳅哦。
大哥哥好不好,咱们去捉泥鳅……
她声音里丝毫做作都没有,干净得要死,我的心慢慢变成了一坨儿豆腐脑儿,一撮儿棉花,一小块儿正在平底锅里吱吱融化的猪油。
我对天发誓,这孩子的歌声,真的有抚慰人心的力量。
这种天籁后来我只听过两回。一回是洱海边放猪的几个白族小阿妹,她们唱:娘娘有个小公主喂……歌儿你唱不完……
一张嘴,就引得一道神光穿过乱云飞渡的大理长空,结结实实地锤在洱海上。那是一群头上有光环、背后长翅膀的孩子,我想尽办法采来她们的声音加在自己的民谣中,放在第一首歌的开头当人声SOLO。其中一个小孩子唱尾句时被口水呛了一下,煞是有趣,每次听都不禁莞尔。
还有一回是新加坡吹萨克斯风卖艺的残疾老人,他吹了一曲《When A Child Is Born》。彼时乌节路行人熙攘,我傻在马路牙子上,难过得发抖。闷热的新加坡午后,所有坚硬的光芒都向我涌来,所有的盔甲都失去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