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之泽心里一动,想起他的新人入职第二课——胆子大一点儿,脸皮厚一点儿。
往事忽然扑面而来,李润野的毒舌李润野的笑,李润野的刻薄李润野的赞,心心念念全是李润野。这个人陪着自己一路走过来,一声不响地给自己埋雷挖坑,勤勤恳恳任劳任怨,不但不求回报还会在自己“落难”时无私慷慨地奉献“井下石”。就是因为李润野这么倾心倾力的“摧残”,自己才摇摇晃晃地走到了今天。现在回想那职业生涯的四堂课,又有了一种醍醐灌顶的感觉。
顾之泽默默地卷起嘴角,露出一个好看的笑容。
“哎小子,想什么呢一脸猥琐样?”项修齐隔着桌子丢过来半个螃蟹壳,“我跟你说的你听到没有,想想李润野他老子!”
李润野的老子叫李易冰,是新华社驻本省分社的前任社长,虽然当初因为李润野那狗血淋漓的爱情而提前退休,但是老人的根基尚在,在社里说句话多少还是有点儿用的。这些顾之泽当然是知道的,但事实上他宁愿放弃这个念头也不会去找李易冰的关系,这简直就是作死的行为。
再者……他那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的自尊心根本不可能让他低这个头!
曾经在海南,李润野把他引荐给刘念他们,顾之泽觉得自己是失去了魔法的“灰男孩”,可是在李易冰面前,他觉得自己连“灰男孩”都算不上。这次出柜事件让他发现了一个事实,和一个强于自己的人恋爱,在外人眼里就一定会是“潜规则”,一定是“卖”!
就连辛奕都说“可偏偏你俩是上下级关系”。
顾之泽虽然不是一个矫情的人,也自我安慰“问心无愧”,但是作为一个男人,他不可能不感到屈辱。去年的夜查,他在ktv里见到的那两个人是如此坦荡,李润野告诉他那是因为那两个人足够强大。所以顾之泽希望自己也能够变得更强大,至少在别人眼里,他应该是和李润野平等的。
“项大哥,我不想走李润野的关系,”顾之泽毫不犹豫地说,“我要想走他的关系早就不在《安宁晨报》呆着了。”
“小子还挺有骨气,”项修齐给顾之泽倒上一杯酒,豪爽地说,“来,走一个!”
顾之泽痛快地把一杯冰啤酒折进肚子里,体内一阵冰寒,可血液却沸腾了起来。
“小子,哥哥我给你支个招!”项修齐神秘兮兮地俯□子凑过去,“新华社每年都会招新,年初招应届大学生,年中招在职记者。说实话你的资历应聘是困难点儿,但是战地记者有它的职业特殊性,社里特重视‘全才’,你要是能文字摄影一手罩,军事政治都懂点儿,另外身体素质牛逼点儿,会点儿生存技能,至少打得过流氓扛得了器材,打起仗来会逃命,社里基本都会优先考虑,破格也保不齐。”
“可我……经验不足。”
“废话!”项修齐扫了他一眼,“你总不会想今年就跳过去吧?你今年24,要是明年应聘能过前两关就算你行了。况且国际部招新人,也不一定就会派你去战区,要是外派个欧洲国家常驻,也就采采时事新闻什么的,25岁也还凑合。”
“项大哥,你真的觉得我可以去试试么?”顾之泽手心里冒出一层汗珠,有种绝处逢生的喜悦感,更有种“唯恐做梦”的慌乱,他急切地看着项修齐,想从对方那黑魆魆的阔大脸庞上得到肯定的答案,又生怕对方有所迟疑,矛盾紧张得一塌糊涂。
“行不行的,得试试才知道。”项修齐又把筷子头杵进嘴里鼓捣一会儿,呸的吐出一根菠菜茎,然后说,“我当初一门心思去《国家地理》拍大片,那才真是牛逼的行当,那图片拍出来……啧啧,可谁知道怎么就歪打误撞去了新华社,壮美风景看不见不说,每天枪林弹雨血肉横飞的……所以说,人这命啊,就是这么的操蛋!”
顾之泽不知道自己的命操不操蛋,但是他觉得可以试试看,万一操得好呢?
项修齐招手叫来服务生:“来两瓶金六福!”
“小顾啊,”他拧开白酒瓶盖,砸砸嘴说,“这人的命啊,真是注定的,躲都躲不过去,可操蛋了!你知道么,在卡那珈,图联一个摄影师明明都拍完照片撤回宾馆了,听到外面枪声响又跑出去,想着再抢两张,结果镜头还没打开呢一个流弹就飞过来了……”
顾之泽眼睁睁地看着项修齐把一杯白酒咕嘟嘟喝下去,好像那是一杯白开水一样。
“所以小顾啊,你想干这行,想试试闯出一条自己的路,这事儿哥不拦着你,但你可得想清楚了,这命啊……真操蛋!”
顾之泽无声地陪着又喝了一杯。
***
等两人酒足饭饱,从菜馆出来时已经十点多了,顾之泽扶着项修齐——准确地说,被项修齐压着——从菜馆出来,本想打辆车把人送回去,却看到褚云波靠在一辆大众上静静地等着。
“云哥?”顾之泽兴奋地摇摇手,“你怎么来了?也不进去一起喝一杯。”
褚云波把指尖的烟掐灭丢在一边,走过来淡淡地说:“他喝了多少?”
“你问白的还是啤的?”
“算了!”褚云波把人从顾之泽的身上扒下来,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塞进车子里后转身对顾之泽说,“谢谢你。”
“啊?”顾之泽眨眨眼,不知道这个谢字从哪儿来的。
“他这次休假回来情绪很差,我听说那边死了几个记者,但是他不敢跟家里人说,心里难受只能自己憋着。”褚云波低头看看倒在后座很快陷入酣睡的项修齐,“他今天喝的很痛快,他一直都想醉一醉。”
顾之泽沉默地看着车里的项修齐,在车内顶灯昏暗的光线下,项修齐本来就黑魆魆的脸几乎和夜色融为一体,但是顾之泽却奇迹般地从那副宽厚的身板上看到了无尽的悲愤,他明白,这是一群与死神经常擦肩而过的人,也是一群与战争无关的局外人,他们冒险冲动热情充满责任感,他们的工作就是力争在被不可预料的枪击炸弹导弹或者地雷夺去生命之前用文字、声音或者图像将战争记录下来,向世界真是传递着战争的残酷。
要加入他们么?顾之泽问自己这个问题,很快地,他发现这个问题完全没有必要去回答,因为他能清楚地感到自己内心的那种冲动,好像要挣脱牢笼的猛兽。
李润野说过,一个好的记者就要“铁肩担道义”!
顾之泽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肩膀,他知道自己没有一副铁肩,他也没把自己想的那么高大上,他只是想做点儿自己想做的事,按照自己的心愿走一条属于自己的路。也许头破血流,也许半途折返,但人的一生,总要去试一试才能知道前方会怎样。顾之泽很庆幸,自己还年轻,拥有可以交托一生的恋人,拥有足够的强大的精神后盾,那还有什么理由不去尝试呢?